剥豆子
年成不好,夏天干旱,秋天多雨
从田边地头拔回的黄豆禾,有的
已经烂了。后面的几天
照天气预报说的,也没有一个
像样的日子
如果有好日头,那些豆荚会裂开
我和弟弟、外甥在母亲身边围坐
为微薄的收成
重复简单的劳作
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这样
从豆荚里剥出的每一粒豆子
落进筐里,显得掷地有声似的
这样,每一粒豆子
好像有了不一样的份量,就好像
不止是我们四个人,听到这声音
留 白
从前有一位画家
嫌他门前的梧桐树脏
命家童每天擦洗,而且
水也必须是干净的
日复一日,他眼中的树
还是脏,惠能的那一套
他置若罔闻。这个洁癖大王
惜墨如金,画作冷寂萧条
多留白
不过,留白之处
被后代帝王
题词、钤印
他被征税官抓捕
因为龙涎香的味道
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处
他遭受的奇耻大辱
是狱卒用铁链将他拴在
厕所的马桶边
画家忧愤而死。惟有死
才是最大的、最后的留白
但这样的留白谁不会呢
就像被他折腾死了的梧桐树
俗物一经燃烧,必有烟火
尽管无补于
画中的烟霞之色,也不可能
与龙涎香同日而语
唯有他天下第一的洁癖
像他笔下省略的波浪
——那永远喂养不大的孩子
隔岸观火
我很早就认识了火
灶火、灯火、烈火、暗火
野火、怒火,甚至萤火、欲火、无名之火
认识冰火则太晚
有一回,我取出用于保鲜的干冰
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打开水龙头,顿时滋滋作响
冒出的浓雾吓得我后退三尺
自来水和干冰之间
温差形成的敌意一触即发
没有火的形态,却有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想那应该称之为冰火
我想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
不见灰烬,只是如鲠在喉——
我们取来的哪一瓢水,不曾
千百次沸腾?
也许……
深夜,起风了
有时分不清风声和雨声
开窗,伸出手去
为感知到雨滴的清凉而欢欣
没有雨的时候
仿佛期待落空
像一个盲丐
羞怯地缩回自己的手
去睡吧,去“长眠在自己的命运上”
无人。无人可以呼风唤雨
置 顶
就像我们把有些花草
放在室内的高处
它们本身并不高大
在波兰,维利奇卡盐矿
巷道中,有大大小小
40个教堂
地下270米处,有一座
世界上 最低的教堂
(原载《江南诗》2020年第2期 “首推诗人”栏目)
即 景
我本应仰望它们
只是由于楼层的高度,变成了俯视它们
大雪节气之后,白杨树的叶子所剩无几
鸟雀们也不再群集于光秃秃的树上
只有两只喜鹊以此为乐园
忙于在树杈上搭窝
每天都有生动的一课
太聪明了,它们选取的小木棍,长短都合适
太灵巧了,它们可以把小木棍弄弯以符合加固所需
太神奇了,它们猛啄树干像预先去除可恶的瘤子
同样神奇的是,它们选定向阳的南面作为入口
当然,太不容易了,它们要飞到几十米之外或更远
找来一根又一根
你不会比它们更理解什么叫
风吹草动
你不会比它们更盼望春天
它们的窝搭好之后,就会孵出一窝小的
在冷雨中,它们将轮流守候雏鸟
你不会比它们懂得什么叫
心惊肉跳
如果你不能亲眼目睹那一幕幕
明年春天,你就到我们的院子里来吧
只是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它们那么快
就学会了飞翔
只会如此赞美:春天
唯有在它们的羽翼上就位
我的敬仰会再次转为遗憾,正如
有生之年,我永远不能
用梵文写一首诗
耳 洞
耳朵越来越脏
太多油腻之物
即便如此,耳洞
仍然阻止手指探入
感谢造物主吧
蜿蜒的耳洞自设禁区
对直奔目标的莽撞说不
对洁净之名说不
对如雷贯耳说不
(原载《安徽文学》2020年第4期)
异 见
我见过天上最美丽的云彩
那里仿佛有天堂般的城池
街道、花园、喷泉边的窗台
但只是远景,不见人影
我只是仰头呆望着
一个个奇境……如果来一阵风
就会把我吹向那里
但我怎么可以
一个人去往那里
当我跟你说起这些,我承认
那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你问:如果一对天使的塑像
同时倒下,它们看起来像什么
——赤裸的恋人?
——不,更像是仇敌同归于尽
触 动
相对于它的死
一只黑知了,它的身体
还是过于庞大了
尤其是,把它放在
一张白纸上
一不小心碰到了蝉翼
它并不薄,只是透明
并不是很透明
只是相对于
身体的黑。死去的黑
无声的黑
在台灯下的这张白纸上
又被放大的黑
一旦掩卷熄灯
黑知了仿佛将起身相迎
即便它可怜如先知,早已
掏空了自己
(刊发于《草堂》诗刊2020年第6期)
突然想起的诗不是一阵尖厉的闹铃
落在石灰上的雨滴
像被灼伤了
疼醒了的人,是梦见
和死去的亲人
撞了个满怀
仿佛手上还攥着
从梦里捡起来的
一顶 空空的帽子
当大提琴在高音区低吟
有时,听到一阵喧闹的大笑
会觉得刺耳
是的,人们更应该尽情欢乐
正如一位波兰诗人形容的——
“黑暗的电影院渴望光芒。”*
但我还是对恣意欢谑感到不适
自觉越来越像
阴雨催生的蘑菇
害怕炽烈的阳光。不过
在旅途中,每当临窗而坐
我是喜欢拉开窗帘的那一个
无论火车还是长途大巴
大部分时间是在穿越空旷之地
我贪婪地看着
树木,田野,山川
那里没有需要我去辨认的面孔
没有需要我去揣摩的表情、言语
我甚至偏爱
苍茫的荒野,尽管
它更像讳莫如深,又加深了
我的迷信。但我从不轻信
声称很快就找到了法宝的人
我只知道,当大提琴
在高音区低吟,它更像悲泣
和祷告
我只知道,当人们高唱
人生如梦,其实早已忘却
万物有灵
2020.7.11
*扎加耶夫斯基诗句。
(刊发于《鸭绿江·华夏诗歌》月刊2020年8月号)
高原反应
有人从西藏旅游回来
白天嗜睡。反应迟钝
和他对话像从前接听国际长途
盯着电脑页面,他可以一小时不动鼠标
夜间如何旁人无从知晓
他成了一个慢人,似乎时时若有所思
也有人干脆说他精神恍惚
进而猜疑
他在旅游途中是不是犯了什么禁忌
比如在某个寺庙
抑或中了高原上某个稀有物种的毒
他自己从未证实
刚回来时人们是这样形容他
精神像受到了洗礼
他的迟钝也被理解为
对很多东西看得很轻
当一个健谈的年轻人变得木讷,他就成了一个谜
仿佛某种力量潜伏在他身上,并且继续
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为他催眠
我们庆幸
他只是迟钝而没有忘记自己的语言
或许是我们的话语过于急切,而他总在思索
我们的弦外之音?
从他这里难以推测,从青藏高原
来到平原上繁华的都市旅游的人,回到高原之后
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像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冥冥之中他被选中
作为极少数特例,以证明西藏的神奇?
想起一位未曾谋面的诗人朋友在拉萨
他在诗中写过:“一只鹰鹫向我俯冲
索取它的前世”。*
这一场大梦,好像也是我的
*引自陈小三诗作《喜马拉雅运动》。
哀邻人
世上最悲哀的事
莫过于我老家的邻居所遭遇的
村中一位妇人过世
他生平头一遭去抬丧
有人怪他一路上摇摇晃晃
第二天他口眼歪斜,疑似中风
到县医院就诊后有好转,能自理
后又复发,不能言语
送省城求医,不治而亡
旬日之内,他也被人抬上了山
时年六十六
那人算不上一个好邻居
去年为宅基事还想对我叔叔大打出手
但他遭遇了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纵有不良之举也当略去不提
那些为他抬丧的人
都如壮士,都是良善之人
(刊发于《朔方》2020年第10期)
夜读张岱又闻布谷
子夜时分,又听到布谷啼鸣
在我们的城市夜空
让我记起我是一个农人
这一年痛失春天
这一年多出一个闰月
农历纪年徒增一次月圆
枕上听布谷,声音时高时低
让我记起昔有西陵脚夫
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
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
“得是梦便好!”*
这半年,城郭人民,裹足不前
犹似陪他痴坐。但无论如何
我不称今年为庚子
我不称布谷为杜鹃
*引自张岱《陶庵梦忆序》。
劫 波
他们的症状都相似
憋闷,喘气,呼吸艰难
为了接上下一口气,宁肯
断掉双手去交换
没有度过这一劫的
像溺水者那样死去
“一条河,因溺水者而慢了下来” *
如果深夜驾车从那桥上经过
车灯中的绵绵细雨
像迎头撞上来的
另一个世界的赶路人
看得见的,是点点滴滴
看不见的,一落千丈
2020.3.30
*引自叶辉诗作《平衡》。
深 喉
淋浴完毕,关掉水龙头
畅快的水流声没有了
但不会马上安静下来
积水是都流走了,下水道
仍在喋喋不休
像长长的队列中
那些远远落在后面的
突然慌了神
而走在前面
一路摸黑下去的
仍不知深渊之深
(刊发于《远东文学》2020年第2期)
附:疫情诗十首(已刊发)
https://www.poemlife.com/index.php?mod=showart&id=82221&str=1281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37be890102z6q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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