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的诗日志:来自“小国家”的伦理
夏可君
昨日傍晚,六时起日食,提前半小时入夜。
今日得悉:昨日余震6.1级,事发北川、平武,伤者三百余。
上午急雨,闪电纵横,不知摧折何处。
于雨中醒宿醉。读《圣人无意》。
叹左眼有疾,右眼爱莫能助。
夜坐园中,诵王维诗:“前临大川口,豁达来长风”。
有鱼翻塘,有鼠磨牙,有人成俑,有人鼓琴。
2008.8.2
这是一封电报,这是一通书函,这是一篇日志,这是一曲古韵,这是一段文摘,这是一纸告示,这是一首打油诗,这是一则神秘的寓言……
似乎是,似乎都是,但似乎都不是,因为,这是一首诗。
当然,这是一首了不起的诗,甚至,这是一首绝对的诗。
但几乎它所有的语句都是引用与习语,但又混杂着古诗与雅言,如此口语日常,又如此深文周纳。
它可以是,既简洁又古雅高喻;也可以是,既附庸风雅又妙趣横生;还可以是,废话连篇又寓意深远。
在当代汉诗写作中,我还没有见过如此混杂又如此反讽的文体,如此克制又如此暗涌的文本,这是另一种绝对的书写,另一种绝对的文学,另一种绝对的诗意。
这诗意来自于日常生活,如此平凡又如此超然,它穿越古今中西,畜界与神明共在,灾
难与雅事并存,它截然非诗,但又诗意充盈。
这是诗人余笑忠2008年8月2日所写的一首诗《书事》。汉诗写作,对于笑忠,就是一种日常事件与事情的书写,一种铭记,如此不经意,但又如此回味无尽。
当然,这绝非轻松的阅读,因为诗中的每一个词:都如同被印度香点燃与焚燃过,带着失血的光焰与直立的灰烬,让不断掉落的灰烬沾上你说着梦话的嘴唇。——在《印度香》一诗中(2011.5.13),诗人于是要求着我们如此这般的阅读。
一,诗性的伦理分辨
阅读笑忠老友的诗,对于我,几乎已有三十年光阴,这些诗作陪伴着我们,加深了岁月的皱褶,但总是依然带有一种别样的新奇感受:就是这些诗,总是标有明确的日期,一直都把自己的诗作标明日期的诗人已经很少了,这几乎是承认日历的绝对性,时间印记的可回溯性,这是一种信靠,相信时间本身自会记住自身,而我总是比较幸运,会较早地读到它们,很多时候可能还是第一读者,似乎我就在诗句发生的现场,如果不是每一周,起码每一个月,我都会读到笑忠的诗,这几乎是日记一样的诗,来自于笑忠自己的日常生活记录,类似速记,类似素描,在持久的诗性观察与书写中,笑忠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感与句法,或者说诗性的气息。
如此一来,诗写作,对于笑忠,对于网络时代的阅读,几乎就是一种独特的日志,因此都是手写体,笑忠是少数还有手稿的诗人,如同策兰,一种诗自身的事件,一种罕见的自传。
是的,这是属于诗人的个体自传,每一个日期的明确标记,很多第一人称的明确在场,尽管很多诗作会事后修订,但原初的事件与感发的痕迹犹在,因此这就成为诗自身的传记,成为回望的回忆录或备忘录,尽管诗人自身的身份与叙事明确在那里,但其中有着“转换”,个体的日常事件在持久的写作中成为诗性的事件,写作,乃是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为诗作证。
此诗性的传记,乃是要让个体平凡的日常生活转换为诗性的生活,如果诗的写作有着意义,就在于面对日常的生活,诗还能够发声,能够确立写作的尊严,就是在这不合时宜与错误的生活中确立诗性的正义。
因此,这注定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自传,其“不合时宜”就在于:从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向着诗性写作转换中,诗观察与诗语句只能来自于对日常生活灾难的发现,在看似如此平常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的灾难,无处不在的陷阱与失败,无法挽回的差错与不可补救的过失,已经渗透到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处。
如同上面那首《书事》,如此混杂着诸多日常事件,尽管每一个句子之间又并不相关,但灾难与雅事却被关联起来,在如此绝境与错位的书写中,写诗就是为守护个体生命制作一道“护身符”,叙事就成为穿越日常灾难唯一的“解咒术”。
笑忠的写作,尤其最近几年的写作,几乎是我读到过的中国诗人中,最为关切日常生活及其灾难的记事者之一,诗作中的一切看起来如此日常,但一切看起来却又如此不同,其目光穿透了人世与历史的沧桑,穿越了动物与梦境的沉默世界。
诗性写作,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迫使语词进入例外状态,进入残剩状态,进入混杂状态,直到所有的时空都被击碎,从而让诗具有一种识别的能力,这是在一首名为《问答》的关于解梦的诗作中,诗人所写到的判断力:
醒来后,我猜疑这梦喻示着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
自身已开始显老,力不从心了吧
像那些老树,慢慢变成空心树
尽管还在森林里招摇
但大风能识别它们
更不用说烈火了……
或者,在记录那个死在淤泥之中的小女孩(诗的日期告知我们,这是2016年7月23日),那举世瞩目的照片所启示的灾难,诗人在《给无名女孩》的结尾写道:
在羞耻中活着
多么难。鸣蝉过枝
从鸟雀的欢歌中,我辨认出
寒蝉哀鸣
因为诗意的标记书写,这一天就成为我们共同的羞耻日,诗意写作就是要在欢歌中辨认出哀鸣,只有诗给出如此的回应,诗的伦理才有存在的必要性。因此,诗,依然是大风与烈火,是生命温度的识别器。或者,去感受《每一头猪都有最疼痛的一日》,你还只能呼喊《小刀万岁》,诗歌就进入了它最为“深邃与普遍的黑暗”,才会读懂隐语与行话而倍加孤独。或者,你只有面对那假死之树,比如那银杏,如此意味深长,但要感受到:“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从长痛中醒来。”
当然,这需要更为细腻的观察,笑忠深入日常细节的写作,看似旁侧敲击与不经意,但却一次次击中了时间残剩的命运。笑忠近年的诗写作,让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灼热,又越来越静冷,能够在急速中突然停顿,让我们停顿在细节的痉挛处,不止息颤栗。同时,也越来越深入到灾变的细节,笑忠倾心于细节的描绘,每每令人称赏。他乐于在诗中建立语言的“小国家”:这是又一首绝对之诗,而且它书写的还是一个古老的节日与主题《清明日大雨》(当然也标记有明确的日期2009.年4月4日):
先人散居,分此山彼山
后人雨中奔走浑身湿透
鞭炮喑哑了,香火不成灰烬了
护林员暗喜:今日当高枕无忧
梨花带雨,春衫沉重
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
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
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对道家古老箴言的卓越改写,又带有现代虚无主义的反讽气息与无尽哀愁,还有着死后救赎的自然萌生热望,语句看似对称,实则时空错叠,既高古奇骇,但又讽喻连绵。
在笑忠这些语式混杂又个性鲜明的诗作中,我看到了本雅明与卡夫卡所梦想的“新现代”混杂诗体,这另一种绝对的文学,当然也是中国文学所发明的“无用的文学”:因为如此的“小国家”从未存在过,尤其在当今老大帝国与新帝国的竞逐中,一直还只能是一个无用之梦。
现代汉诗的宿命由此出现:在汉语诗丧失了“前世”与“远望”的时空尺度之后,如同中晚唐的诗人们,比如白居易,只能从日常生活中寻求新的历史感。但对于中国当代诗人,在衰败与上升同时的双重运动中,诗歌写作面对日常生活,必须保持绝对的警醒,必须从长痛中醒来,传达出语词的痉挛,并且注定我们的写作,只能从“小国家”开始,从无用之物,从废物开始,在卑微之物那里寻找救赎的密码。
二,灵薄狱:转化的位置
只有经验到时代与诗意双重宿命的诗人,才可能写出绝对的诗。当代汉诗写作的责任在于:把日常的灾难经验转化为诗性的语词,而不放弃伦理的严峻。
但越是深入到灾难的细节,应该越是非诗意,越是痛苦就越是拒绝诗意,诗意的转化如何发生?在一个丧失伦理判断的时代,日常诗意写作不就已经成为了身体感受的直接传达?但现实的经验并非真理性的表达,要把灾难转化为真理,诗性写作才有价值,写作本身才可以为世界提供一种摆脱日常梦魇的出路。
笑忠是如何做到的?这可能是当下中国诗性写作唯一具有真实性的要求:身处错误的世界如何过上正义的生活?这是阿多诺曾经在《最低限道德》中面对残损生活所提出的根本问题,此问题对于中国当前尤为如此,这是诗性写作的诚实,汉语诗性写作的价值也在这里,任何的修辞与审美,都不得不在此残损的生活灾难中生长出来,穿越出来,解除同流合污的魔咒,在虚无的诗性生活中保留虚无的态度,却并不沦落在虚无主义的自欺之中,保持审慎与旁观。
笑忠的诗写作,几乎是灾难边缘最为深切的旁观者,是的,这是在地狱边缘的写作,是那“灵薄狱”(limbo)位置上的写作。
梦醒后
——仿佩索阿
有时,来自梦中的隐痛
更甚于现实的打击
那梦境太过真实,不由让人相信
似是未来的预演
或是未竟之事
隐去的台本
那梦境太过透明,像深夜海面上
缉私艇的强光照射之下
连海鸟的影子
都变得形迹可疑,以至于
从梦中醒来的人
不得不双手掩面,一如罪人
如此真切……
在梦里现身的人,一如初见
在梦里温过的酒,近在唇边
惟其如此,更加乌有
惟其如此,你从梦中人变为偷窥者
而梦境终归含混
像烈火过后,未曾燃尽之物
以缓缓飘散的轻烟,另谋出路……
2017.3.23
当我们阅读上面这首诗,就并非仅仅是日常生活的旁侧敲击了,旁侧敲击的手艺可能过于轻盈与乐观了?会让日常写作成为一种流水账?或者很快就会成为一种个体生活的即刻怀旧,一种抵御虚无的手艺,当然此手艺并非不重要,但一旦进入世界灾变的深处,一旦处于此灾难与地狱边缘的位置——灵薄狱,任何的观察都不再是容易的了。
一旦身处“灵薄狱”,一切就并不轻松了,这就如同从一场噩梦中刚刚醒来,梦中的惊恐还并未消失,尽管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惊恐似乎已经过去,似乎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但一种罪恶感又依然还在,但一切还是要化为乌有,如此多重的转折,才是真切的,但也没有什么是真切的,一切如同无常的烟火,悄然无声的消失,只有什么剩下着?“隐痛”!
这也是诗人面对了二十世纪的普遍灾难,在一首献给Primo Levi这个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也是文学家的诗篇中,再次来临又重现的死亡,余存者并没有从集中营的痛苦中摆脱出来,痛苦依然如此漫长:
我读他的晚期诗:
“在这样一个夜晚
一个诗人使劲拉着他的弓,寻找一个词
能够包含台风的威力,
血与种子的秘密”
威力与秘密
如果二者不可兼得,那么舍弃威力好了
也许,这会变得庸常
而为庸常辩护,无异于
为毫无血色的人涂脂抹粉
2016.11.26
一首诗,一个词,要包含台风、血与种子的秘密,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写作,但要变得庸常却异常容易,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威力与庸常都不可能,就只有那永远无法治愈的“隐痛”,铭记为诗性写作的生命感受。只有此“隐痛”可以穿透梦境,使之透明,预示未来。在上面这首仿佩索阿的《梦醒后》的诗作中,笑忠的写作为我们保留了隐痛的真切,而不会陷入梦幻的自欺,达到了佩索阿写作的同等深度。
身处“灵薄域”这个独特的位置,乃是在地狱与炼狱之间,在一个既离开了地狱,有着庆幸——这是诗性写作带来的临时安慰,但又无法进入天堂救赎的位置——还是不幸,身处如此不确定的位置,随时可能掉入深渊的边缘,但如此也会磨砺诗人的目光,也会帮助我们发现日常生活无处不在的深渊,这是那首了不起的《废物论》中,再次触及的无用的诗学与元写作——因为它回应了庄子道家的基本问题:
我弯腰查看一大片艾蒿
从离屋舍之近来看,应该是
某人种植的,而非野生
药用价值使它走俏
艾蒿的味道是苦的,鸡鸭不会啄它
牛羊不会啃它
站起身来,眼前是竹林和杂树
一棵高大的樟树已经死了
在万木争荣的春天,它的死
倍加醒目
在一簇簇伏地而生的艾蒿旁
它的死
似乎带着庄子的苦笑
但即便它死了,也没有人把它砍倒
仿佛正是这醒目的死,这入定
这废物,获得了审视的目光
2017.4.5
在这首庄子发现脚边无用黄泉的智慧目光中(那是惠子指责庄子的无用,如同诗写作在这个时代的无用),一棵死去的樟树在春天更为夺目,但在伏地而生的艾蒿旁,它的死就带上了庄子的苦笑——其实还有更为无用的事物,本来以为其无用不会被使用而得以保全自身,但是,在“废物”这样无用之物的类别中,比谁更为无用才具有真理性?我们必须从那带有苦味的大片艾蒿之无用处获得审视的目光,才可能看到樟树的醒目之死,只有接近于地狱与死亡边缘的位置,才可能看到另一个无用之物的危险,才可能练就一双洞观虚无的目光,持久地凝视深渊,你也会被深渊同化的。从一种无用到另一种无用,只有“苦味”,大片的苦味,如同之前的隐痛,才可能构成一种转换。
所幸你的病不是孤例
你可以称某些人为病友
所幸这友情并非患难之交
因而对真正的患难之交满怀敬意
所幸虚弱只是暂时的
但仍需借助信念
所幸因此站在弱者一边
但将白雪覆盖的青铜雕像排除在外
所幸回想起一首儿歌
不幸的是,教会你这首歌的人已远离尘世
他曾遭受的病痛远比你深重
报以微笑吧,所幸,这胜过一切花言巧语
2017.1.10
于是,只有诗写作才可能在日常的灾祸中形成一种“所幸”,“所幸”,是日常的口语,但也是祈祷,是一种念叨,汉语诗写作与西方神学而来的诗性祈祷不同,并不轻易走向颂扬与祈愿,而是在日常口语中形成念叨,形成碎碎之念,神性的天国或来世也是幻念,而且已经破碎,当下的苦厄被灾难加深,在双重的破碎中,只有诗句,破碎而结巴的碎语,散落的语词,被诗性写作捡拾起来,加以淬炼之后,才可能形成诗性的祈祷。
“所幸”就是如此日常的语词,但也是如此隐秘的祈祷。因此,这首《依病中的经验》一诗,就由这个词贯穿起来,任何的“所幸”,都是例外,生命处于例外状态,就是处于灵薄狱的位置:灾难就在不远处,但所幸刚刚脱离出来,比如,病痛、患难、虚弱、弱者,但还有美好的儿歌——唯一的“不幸”却出现了——“教会你这首歌的人已远离尘世”,笑忠的诗句总是在关键处会出现微妙的反转,没有顺利与顺畅的祝福,一切都会被突然逆转,这是不幸的根源,但正因为歌者不再,才启发出更高的维度,让你不会沉溺于自身的痛苦与虚无,因为离去者的病痛更为深重,这要求你的微笑来回报这幸运,而最后一句的再次反转,甚至要求我们从任何的诗意安慰中摆脱出来,没有花言巧语,任何的念叨都是一种幸运与不幸之间的摆动,都是在灵薄狱位置上的颤抖。
就如同《难以置信》结尾写道的“余生”,在睡眠中都会痉挛:
但余生
无法免除突如其来的颤栗
像缺钙者
睡眠中的痉挛
三,反讽,反对语词本身
身处灾祸的边缘,只有反讽的苦笑可以让诗性保留最后的尊严,淡雅的反讽,不是超脱的高雅,不是直接的嘲讽,而是一种含蓄而淡然的反讽,一直以来就是笑忠诗写作的姿态,这是日常生活几乎唯一可能的诗性姿势,在日常生活的沉落中,既不可能轻易摆脱出来,又不能与之随波逐流,没有安慰也没有补救,面对绝对的敌意与天敌,诗性写作所能做的就是守住语词,让汉语发现自己的敌人时,不随便与之一道玉石俱焚,还要保持优雅的微笑。
这是诗人在去往国外游历时的写作中,更为敏感到的处境。比如在《为滞留的大雁一辩》写到越冬大雁在波士顿待上一个月时:
它们在波士顿的日子安逸了
所谓鸿鹄之志,看来只是季候所迫
不过,这何尝不是出于一种敌意
就像被时差所困之人
每当深沉的睡意袭来,其实
是身体的一种敌意
啊,躺下即是吾乡
不辨黑白,不问时日,不计东西
2018.5.19
在旅途中,也是在停顿中,目光可以更为超然,更为敏感,没有鸿鹄之志,只有临时的紧迫,只有无法逃避的天敌,一切都是被动的,诗性写作就是进入如此被动的受困状态。越是深入日常生活,越是受困,越是难以从中超脱,而所谓的救赎又并不在另一个世界,如何在这个如此不堪生活的世界发现另一个世界的美好?这是诗意目光最为艰难的考验。
所幸笑忠看到了世界的裂缝,这是在“相似”之处发现瞬间的“不相似”,虽在受困中并不困顿,在烦恼世界发现涅槃世界的光芒。
在这首《相似之处》中,笑忠写道:
有谁见过狗在睡梦中痉挛
我没有。但我深信
因为我也会在睡梦中痉挛
我乐于承认,我们多了一个相似之处
但并不因此更亲密
或更疏远
只是有时,在一阵痉挛后苏醒
想到另有一头动物
在某处也同时苏醒
而在另一刻,当我再次醒来
它的生命已走到尽头
好像我代替它一阵痉挛
每一次痉挛正像一只脚踏空
然后赶紧抓住别的什么东西
以使自己稳住
我们有相似的时刻,相似的境遇
有时挣扎的脚会狠狠地踹向
某人、某物
有时,我们身不由己,一同
跌入深渊
2018.4.8
——这首如此充满幻念与对称的想象之作,异常巧妙,越是相似,越是反转,因此阅读的过程就是我们不止息痉挛的经验,一切看起来如此的相似,但一切又如此的不相似,但“痉挛”总是在那里,因为此不止息的痉挛,我们才可以存活,但一旦做出脚踹的报复动作,我们就将跌入深渊。
那人是我的一个兄弟
他牙疼,托着腮帮子的时候
更像我的兄弟
因为我也受过这样的苦
他也知道,尽管我不能免去他的苦痛
但现在我们更像兄弟
好像这是我们的一门宗教
这难言之痛,痛得世间再无“痛恨”一词
它的要义:我们如此不堪一击
无论彼此
2018.4.17
在另一首《兄弟》中也是如此,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有难兄难弟,表情与动作相似。但诗写作却要从此日常的相似性中获救,如何施行转化?这是回到语词自身的相似性,走向语词自身的救赎——这是“痛”这个词的重复:从不能免去他的“苦痛”(日常共在的普遍性经验)——到难言之“痛”(地狱般与深渊般)——到“痛”得世间(烦恼世界)——再无“痛恨”一词(涅槃得救世界的遗忘),这才是“诗性的宗教”书写,这才是汉语的解咒书写。
如此的反讽当然要面对帝国这个天敌,并且以时空的错位化解它的控制:
偏见之诗
拉小提琴的爱因斯坦
还是爱因斯坦
骑马的加加林
似乎不是加加林
这是可笑的偏见
但至少有一千个人赞同
加上你就是一千零一个
偏见有时灵光一闪
曾让加加林蓦然想起
他在太空所见,因而快马加鞭
但拉琴的爱因斯坦
不会因为这吉光片羽乱了方寸
音乐不与骑兵赛跑
相对论不和流言赛跑
是被强大的理性世界
轻轻抖落的羽毛
还是汇聚暴雨之力
从山间夺路而出的溪流?
因而顽石、固守才是偏见?
既不为偏见正名,也不为
一切丰功伟绩加冕,那么
诗是什么?也许类似于
一个孤独的遗迹,或碎片
诚如鲍德里亚所言:
一个帝国瓦解了,独联体宇航员
还遨游于太空轨道
2017.12.10
什么是诗?后现代的虚无主义反讽大师鲍德里亚给出了自己的定义,诗写作应该是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并不因为帝国的败亡而与之一道沉落,而是在高处,继续保持自己的遨游,在另一个轨道上运行。
那么,对于笑忠,诗是什么呢?这是另一种的“偏见”:
但拉琴的爱因斯坦
不会因为这吉光片羽乱了方寸
音乐不与骑兵赛跑
相对论不和流言赛跑
——诗:只要有着自己的方寸,只有不与天敌作无谓的斗争,只要不陷入语言的败坏,诗,无论多么相对主义与多样化,它都可以在反讽中保持自己独有的调性。
否则,你可能有一把好琴,琴弦却早就松掉了,你就永远拉不准,永远演奏不出美妙的旋律,这才是诗的灾难,所幸,在笑忠的自我警醒中,诗给出了最为准确的语调与不可击倒的姿势。
四,每一次回望都有如托孤
我们说过现代汉诗的宿命在于:丧失了前世与远望的姿态,进入日常的庸常生活与灾祸连绵的处境,诗意如何获得自身的饱满与安宁,在对极端不义的愤慨与内在安宁的寻求之间,写作如何获得自身的平衡?
对于笑忠,这是通过“回望”,在诗人自己编辑的一组以游历为主题的超越日常生活轨道的写作中,即,从新疆到楚国,从崇明岛到九宫山的漫长旅途中,诗人寻找着历史的目光,通过回到对古音的信赖,回到儿时与父亲一道目睹过的红月亮照亮的波光,再次穿越古道,诗人把自己变为虚弱的病人,以便更为容易灵魂出窍,似乎获得了某种晚景的幻象。
这其实是时间的倒置,是救赎的回望姿态,因此诗人获得了从晚岁写作而来的回望,随着从芦叶与芦花中发现反骨,让绿树漫长的影子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所以,每一次回望/都有如托孤。”此托孤的决然,乃是把生命置于最后的时刻,每一个时刻都已经是最后的无余时刻,如此的托孤并非是孤儿的托付,而是孤独的遗产,诗,在宿命的阴影中,只有孤独可以遗传。
这是诗人在新疆《二道桥大巴扎》所写出的日志:
作别大巴扎
雨还在下,因而薄暮提前到来
雨是亮光。雨是阴影
有时,雨是一只独眼在哭,流下
双倍的泪水
——孤独的一只眼,这是诗歌的独眼,只有在读者的阅读中,在暮色提前到来的时刻,在回望的阅读中,在双倍的泪水中,绝对之诗才可能实现自身。
每一次读到笑忠的这些诗日志,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传记,这些我们日常生活遇到的细小事情,它们在停顿与滞涩中,生成出诗句的斑驳伤痕,我就想到一部电影,这是我自己最为喜欢的中国现实主义电影,它是顾长卫拍摄的《孔雀》:日常生活的每一步都会遇到灾祸,因为极度贫困还会导致兄弟之间的相残,所有飞翔的梦想都会加速坠落,幸福总是会擦肩而过,机遇总是用来错过与叹息的,尽管我们每天都在渴望幸福,但幸福只是在最后,在动物园看到那一次偶然的孔雀开屏,但也许只此一次的辉煌也已足够。
如是我想到,诗,在我们这个走调的时代,大概只能是日常生活的额外补偿,是意外的礼物,而且是一次永远迟到的孔雀开屏,但这也是最美的一次开放。只是,这如此美丽的盛开,不是为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也不是为了我们,而只是为了美本身。我相信,笑忠的诗写作,也是如此,越是读到最后,诗句就越是会展开自身的美丽与灿烂。
2018年7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