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目击道存
阳台的铁栏杆上有一坨鸟粪
我没有动手将它清理掉,出于
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
我甚至愿意
把它看成
铁锈上的一朵花
围 墙
有人喜欢竖起
一长溜敲掉了一截的啤酒瓶,为围墙
再添一道屏障
以尖利的玻璃,防范难测的
世道人心
那尖利的玻璃并非嗜血成性
被砌在围墙上,更像是
受苦刑的罪人,构成的一道防线
它们会梦见风筝
梦见大雪
梦见自己
被大雪覆盖,又被雪人
紧紧拥抱
迷 雾
在九宫山无量寿佛寺,我看到僧人种的莴苣
也是清瘦的
然后目睹一阵大雾弥漫于山腰,如此逼真,如此虚幻
在寺庙、清瘦的莴苣与夸张的云雾之间
有何因果?为何
这场景一直历历在目?十年了
目睹过多少风起云涌,多少荣枯,多少大兴土木与毁损
我并未遗失什么,并未礼佛,也不曾
许下什么愿望,在九宫山
也许那云雾是迷障,也许那莴苣
瘦得足可以上天堂
像虚弱的病人,更容易
灵魂出窍……因而提前目睹了
自己的晚景,如此虚幻,如此逼真
命 途
晚归时,当我们打开楼栋的大门
一个小东西跟了过来
低头,沉默,亦步亦趋
一团灰色,恰如一团疑问
这孤独的小东西是何物
为何沦落至此
无论我们即将步入电梯
还是转身走向门外,它的盲从
令我们迟疑
原来是一只猫呢,它终于叫了一声
一只幼猫,与骄矜的老猫大不同
由于幼小、饥饿和寒冷
它如此轻信,似乎任何路人
皆为母亲,为救星
任何一个撇下它的人
都像落荒而逃
逃离它的人,有时会忍不住
发出一声猫叫
纱 衣
在我的故乡,人们称蜻蜓
为纱衣,以羽翼之薄
之透明,指代蜻蜓
我也愿意这样称呼你
因为你终会飘飞而出
你的飞行是一阵颤栗
带来荷叶的一阵摇摆
和倾盆大雨后
雨滴的一阵颤栗
梦游者
人们被允许进入神奇的果园
却只有很短的时间
于是,酒被发明了出来
人们被允许进入一个又一个梦
但白昼即将来临
最后,总是一阵急切的低语
花丛间,蜜蜂嗡嗡有声
像一群醉汉
所有的果园都是它们的
梦游者日夜赤脚行走
像被初恋决定了一生的人
其立足之地,只需很小的尺寸
无 题
那些保留下来的信
同时保留着信封
邮寄地、到达地、邮戳
那些保留下来的信
带有最初的折痕
重读一次,需要抚平一次
又原样折叠,放回
那些没有寄出而保留下来的书信
也有一个信封
或者,要给它找一个信封
庄重如选墓地
寄 托
种下的三棵黄瓜,现在每天生出卷须
白天它朝向阳光,临近傍晚
它便缠上了枝条搭起的瓜架
它是如何感知到这瓜架的存在呢
而且,它会像绕弹簧一样
盘绕起那卷须
我知道,终有一天
当我在冥冥中感觉到一种存在
而它为你所证实,我将想起
这天然的美,这精神的现实性
它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
情景一种
在一所中学的体育场外边
隔着高高的铁栅栏
一位女士站在电动摩托车上
翘首向里张望
在体育场的远端
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学生们
正在跑步训练
那女士向跑步的队列挥手
或许,她是其中某个孩子的母亲
隔着远远的距离
也能从身着统一服装的学生中
辨认出孩子的身影
看得出,她尽力高高抬起手臂
以使她的孩子能够发现她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注意到
这种可能性要小得多
这不关乎视力,只关乎视线
就像音乐厅舞台上后排的乐手
不会注目观众席前排两侧
垂手而立的引座员
接梦话
一个人在做梦
一个人正醒着
做梦的人说着梦话
醒着的人接过梦话
听起来,就像一问一答
发问者像在安抚
回答者答非所问
我们就像这样
说梦话的,有时是你有时是我
醒着的,有时接过梦话
更多的时候,像听婴儿牙牙学语
谁醒着谁就是守护者,而决不是
偷听者
(刊发于《诗刊》2018年2月号上半月刊,责任编辑:聂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