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 悟
两只喜鹊在草地上觅食
当我路过那里时它们默默飞走了
无论我多么轻手轻脚,都不会有
自设的善意的舞台
退回到远观它们的那一刻
那时我想过:当它们不啼叫时
仿佛不再是喜鹊
只是羽毛凌乱的饿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认定
喜鹊就应该有喜鹊的样子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假定
如果巫师被蛇咬了,就不再是巫师呢
这些疑问,随两只喜鹊顿悟般的
振翅飞起而释然了。有朝一日
我可能是不复鸣叫的
某只秋虫,刚填进它们的腹中
2018.1.18
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父亲和我,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今天腊八节,昨天是父亲的生日
明天是我的
五十多年前,作为头生子
我的降生给了父母大欢喜
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少小离家后,我和父亲
从没有因为生日而欢聚
当他五十、六十、七十……
我指望我们总有那么一天
我愿意为此而痛饮
但是没有
一年一度,亲人们
依然为父亲的生日而相聚
我的缺席,他们习以为常
我和父亲的生日挨得太近了
太近了,以至于我早已忘记
我们相隔如此遥远
父亲和我,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树木,和它的影子
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
或许还是
母亲的左眼和右眼
2018.1.24,腊八节
朴素唯物主义者如是说
从水果摊买回的橘子,总是带有绿叶
总会有两三个橘子还连在一起
像它们在树上的样子
总会有人乐于相信,它们
依然得到枝叶的庇护
无奈那些叶子会由软变脆
这期间,橘子会有什么变化不得而知
但总归是有的
每每剥开一个橘子,我不会
吃掉几瓣,然后留下几瓣
那留下的往往成了被丢弃的
像我们处理掉的干枯的叶子
我并不配奢谈怜惜。只是好奇
绿叶,和橘子为什么挨得那么紧
似乎就是果实的一部分
有时,我想尝一下绿叶的味道
我剥下的橘皮还和绿叶连在一起
不过,叶子已经蜷曲
还摆放在果盘里的
带绿叶的橘子
绿叶还是舒展的
啊,事实就是如此,事实
总是那么新鲜
2018.1.25
火山石
我从云南没有带回珠宝翡翠
只带回了两块火山石
为了验证真伪,把它们丢进水池
真的,浮起来了……我转而希望
它沉下去,以石头的名义
沉下去。这被火掏空过的浮石
留下了一层细砂,像我们
从沙漠中回来,丢进水池里的衣服
曾经烈火灼身,如今
甚至不能碰撞出半点火星
默哀期如此漫长……我只希望
它们从这世间一沉到底
那百孔千疮的身体里,吸入了太多
太多的黑暗
2018.2.13 改自旧作
春日南墙下
南墙屋脚上,有土黄色的印痕
那是泥水相溅,水渍洇染
留下的乡村底色
我脱去袜子,赤脚晒着太阳
双脚投下的阴影,清晰如
憨厚的人群中冒出的自大狂
但我不会收回我的脚
念叨着:春光怎可辜负
阴影只是阴影,强光下
苍白的双脚也可原谅
同双手相比,它总是一派天真
背负着我们,不顾水深火热
这世界不会平坦如草地
不会体面如莲花
金靴和桂冠。人们总是将金靴
视作桂冠,而忘却自己
是天生的泥腿子,屋脚上的印痕
才是双腿的底色,我们的底色
2018.2.18
匆匆一瞥
一只狗叼着长筒雨靴
它因此抬高了脖子
走几步之后又放下
一边低头咬着,一边将目光
投向匆匆路过的我们
好伙计,咬吧
如果没有得到一块可口的骨头
它尽可以踩着雨靴,又撕又咬
我甚至希望,它叼着雨靴
跑得远远的,让靴子的主人
在寻觅无果之后,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这与饥饿无关,只是
磨牙而已。末了它照例会往雨靴里
撒上几滴尿。像我的同类
写作可以纳入行为学
可以归之于寻找异趣
而不关乎艰难的跋涉
毕竟,这样的奇迹越来越罕见:
一位军人倒毙,或伤残,而一只狗
为他叼来马靴……
2018.2.19
无 题
那些没有留下遗言的人
让哀悼者有如中风患者
艰难地弯腰,为够得着地上某物
亲人们将试着移栽
扦插的柳枝,伤口
被泥土深埋
蜘蛛可有巢穴?悲痛中人
唯有默哀,和余哀
半夜细看花盆
每一朵花都像一个新生儿
都像转世而来,托梦而来
为取悦我们,教我们唱一首儿歌
——花有骨,花有骨
2018.2.24,戊戌年正月初九
白纸与骨头
将一张纸对折,对折,再对折
如此重复……直到它
放弃了面貌而获得了体积
放弃了书写的可能而获得了厚度
再往那里钉上
一颗钉子,以确认
它可观的承受力
对于火来说,这样的承受力
几乎为零
我到了需要滋补的年龄
骨头日渐被侵蚀
畏寒,尿频
我本可以是天真而沉静的人
但天真有如假发,那里冒出了虱子
而沉静有如盲童,总是比欢呼迟缓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口吃
但也有可能
是落在闪电之后的
一阵雷鸣
2018.2.27
辨 识
正午的阳光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闭上眼睛,一无所见
但觉红光扑面而来
那颜色,由深而浅……
为什么会若有所见?这表明
在明媚的阳光下,不可能
彻底闭上双眼。在明媚的阳光下
闭上双眼只是一个假象
那红光分明向你涌来……
你不要佯装一无所见
你要认出它,不要将它和别的事物
混为一谈
有那么一刻,你甚至愿意
不再睁开眼睛
那红光向你涌来……
但不要妄称:那是你亲眼所见
201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