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诗歌奖”。著有《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长痛中醒来》(钨丝小出版,2014)。多首作品被收入国内诗歌年选及《中国新诗百年大典》(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2003.2.6
李元胜评《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在年龄相仿的诗友中,笑忠的诗,我总是偏爱,读到他的新作,有时会心一笑,有时浮想联翩。
这首诗,从宽衣开写,也称得上是一首宽衣之诗。诗一旦丢开多余的装饰、形容和拘谨的心态,往往更能近乎自由之境。
诗仅两段,前面写独坐之丰富,也写独坐之简单,或者,简陋。丰富到过往风雨直奔眼前,一时无法看清眼前的春光;简陋到无所凭借,无从向往。由丰富迅速到简陋,这样的过程,令人心惊。后一段近乎感叹,重叠的“借”字,有古人的“百年亦过客”的心境。
整首诗有古诗式的简洁,古典式的点到为止。
很难说这就是一首经典的诗了,但它的确是我喜欢的那一类,放松、从容,有很多经历过的真实感概。
南京,1937
商女们一直陷在半夜
她们醒来,腰身浮肿
她们抱过一个小孩亲了又亲
亲他洁净的额头,柔软的耳垂
他无名无姓
他的名字就叫小南京
这小孩说他一百年不吃鱼
这小孩闷不做声,用两根筷子
练习砍砍杀杀
后半夜,她们
亲了他洁净的额头,柔软的耳垂
又亲了他闭上的眼睛
而他的手伸过来
紧紧抱住棉花一样的身体
他的话语含混不清
2003.2.8
荣光启评《南京,1937》:
面对“南京,1937”这一特定的历史时空,恐怕没有一个诗人会像笑忠这样写。笑忠的写作似乎告诉我们,诗歌不“讲述”历史,而是“想像”历史。在独特的意象和语言中诗人有自己对待历史的方式。笑忠也似乎告诉我们,诗歌是关乎想像的事,是经验的想像化表达与形式化诉求,题材本身是不重要的,以什么样的语言类型(口语或书面语)写诗也不是根本问题,重要的问题是“存在——情感、经验”意指过程之间的语言层面和“情感、经验——语言”意指过程之间的无意识层面,这两个意指过程都不可能是直接的,我们还必须意识到诗歌是处在复杂的存在图景、情感与经验、语言、形式、心灵无意识等因素的多重关系中,并且把这种复杂关系最终落实到具体的意象选择和语言呈现上。
黑木耳
他们采走了你,但保留了树
是你和树相依为命,不是树和你
但你保留了你的弹性,你的黑色
从生到死
2005.2.22
于贵锋点评《黑木耳》:
当一个诗歌读者被各种流派、论争“激发”得心浮气躁的时候,来读读余笑忠的诗,你会发现,他的诗被树液、雨水、阳光、泥土气息、热爱所滋养,生长成一朵朵黑木耳,忍不住想多采摘几朵带走,你所感受到的,是山野林泉之韵,与一个人经历生活之种种之后的更鲜亮的干净。
他有许多好诗,读诗的人有目共睹。他的低调不掩盖他的光华,就像这首《黑木耳》,看似平常,却越看越有味。
全诗仅四行,在重复中有变化,两个“相依为命”、两个“保留”、两个“但”,加上“树和你”、“你和树”,在略显惊险的语言树干上闪转腾挪,诗歌的走向在不断调整,回转,终于达到感性和理性的平衡与融合,黑木耳从树干离开又似乎以这生死的淡然“保留”回到树干,历经被采摘的劫波而依然保持生命之本色。
这首诗中,有一词尤为令人叫绝:弹性。从这个词的选用,更见余笑忠深厚的生活洞察力、感受力,与敏锐的语言天分。在这里,余笑忠对准确给出了自己看似简单但很深刻的诗学阐释:事物,与语言的天然融合。正是这种融合,让余笑忠的诗整体上显得内敛,不那么张扬;但也因此,抒情与及物性的平衡度问题,对于他而言,却再也简单不过了。
种豌豆
应该是一个人种一大片豌豆
而不是一家子种一株豌豆
但前者是我的过去
后者是我们的今天
我们用花盆种了一株豌豆
窗台上的豆禾已结出豆荚
它还在开花,白色的小花继续向上,还将
吐露出豆荚
给豆禾一根筷子!好让它的卷须
得着牵挂
这株豆禾被带到小学课堂
暂时与众多的花草为邻
荣耀之旅后又被带回来
在窗台上,在被拔高的一小片土地上
我们将会回过头去,看一看它的根
2006.5.17
叶开点评《种豌豆》:
这首诗写了城市生活中一个简单的侧面,但诗人用来与乡村生活直接对比,而产生了张力和陌生感。诗人调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包括乡村少年的种植经验和城市家庭生活的异化感受,从而让一个简单的“盆栽”活动,获得了诗意。而诗中传递出的那种淡淡的意味,甚至有些伤感的气息,让“无根”的城市人,会想到“根”的所在。这也可以算作是一种现代人的“无根”隐喻吧。
清明日大雨
先人散居,分此山彼山
后人雨中奔走浑身湿透
鞭炮喑哑了,香火不成灰烬了
护林员暗喜:今日当高枕无忧
梨花带雨,春衫沉重
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
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
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2009.4.4
魏天真评《清明日大雨》及其他:
不需列举更多,我确信无数的诗行在诠释“回到小国家”的因由。“祖国”这个说起来自由而温暖的地方,听上去仿佛安妥的所在,我们曾经被那话儿引诱,把它挂在嘴上、放在心里,比照着它的样子,到处去找啊找,却原来——水边不是,山顶也不是,车厢里更不是;故乡不是,他乡也不是;地上不是,那个变成滥调的天堂肯定也不是。而那曾经有过的、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小国寡民,其实也就是一副安慰剂,唯一的功效是加剧我们现时的亏欠。诗人领我们走去的小国家,此刻我们可以进入的小国家,应该是这样的:它有如恒河沙数,每一粒沙便是一个不同的小国家,无数不同的小国家组成的是又一个小国家;它那么小,却那么真;安顿其间,并非为了老死不相往来,而是无需往来我们就彼此知道。彼此都在。这个小国家,率先由诗人用他们的语言砌成。
我是说,真正的诗人在缔造祖国。
荷花之外
从烂泥田里长出的好东西不多
荸荠算一个
人们将它去皮,或煮或蒸,是担心
它带有可怕的菌种
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我不知道
会生长出什么
我只知道会有自我缠绕的东西
我只知道再写下去
就有说谎的可能,像他们
给平胸女子注硅胶
说明什么?说明有人爱的是
丰乳如臀
2010.3.22
张执浩评《荷花之外》:
如果说写作最终依靠的是一种“经验”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经验”其实就是对记忆中的事物的再度发现,并在发现的过程中重新创造呢?至少,我从余笑忠的作品里看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唤醒记忆从来就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一个写作者面对的最大困难在于,他必须善于将记忆上升为经验,再让经验反作用于那些记忆。只有经历了这样一种复杂的处理过程,他所创造出来的文本效果才是动态的,错落有致的,也是穿越了孤立的“我”而直达“我们”的。
给它一针!
一个僧人端着满满一盆水
另一个僧人投针于水,默无所言
在不可说之境,直落盆底的
那根针!
老智慧里总有那么一根针
手倦抛书。我分明目睹
满世界都是被打翻的
坛坛罐罐。只剩下一架
眩晕的
飞机(灰机)。沉重
沉重如死鸟,那少年
双手捧着的一只。他哀求过:能不能
给它一针
2012.5.6
钱刚评《给它一针!》:
这首诗化用了一则佛教故事,僧人圣天面对龙成菩萨的自得,用一根针投入其弟子端来的一盆水中,破解其自满,示己能穷尽其底。水无上圆融,见物融物,依物随形,莫能避之;针克己自守,虽融于物,但穷尽其底,内敛于微末之地,莫能破之。两者互为攻守,如太极之互动消长,不可穷尽。
在整首诗中,这些充满禅意的感叹和诗句只是整体结构的一部分,在后面的诗句中,作者构造的意象对前面形成了一种对比和破坏感,这种诗句乍一读的话,甚至会有一丝丝生硬感。但细品之下,这种破坏感有其自身的逻辑,与前面的意象和内蕴遥相呼应,重新构成一首诗歌的张力和完整性。在这首诗里,伴随着“手倦抛书”这一动作,诗人引领我们进入了诗中对比的现实世界,写出了这个世界的无序和不完满,死鸟作为一个意象,沉重而空虚,尤其是对比以往的飞翔与轻盈。“给它一针”——这一针是让它起死回生还是助它彻底解脱痛苦的呢?我们不得而知。
自Jorg Demus独奏音乐会归来
我嚼着
摊放了一天变硬了的面包片
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这是午夜,大部分的灯
都已熄灭。还在亮着的
格外明亮,甚至耀眼,甚至
像一个死扛着的傻瓜
想想那些灯
受制于额定的功率
受制于电流、电压
受制于我们的手,一开就亮,一关就灭
即便同时亮起同时熄灭
这一盏,与另一盏
不会互为伴侣。那钨丝
需要纯粹的真空
在正常使用与即刻报废之间
没有阵痛。没有过渡期
没有婴儿期。没有垂危期
没有垂青。没有垂怜
它们不会想起
从前,摇曳的油灯
可以拧高灯芯,增其光明
为远去的巴赫、舒柏特,我给自己
斟上一杯酒,借远处
以及更远处,灯火之余光
2014.5.17-18
注:约格·德慕斯(Jorg Demus)系奥地利著名钢琴家,2014年5月17日夜,85岁高龄的他在武汉剧院为听众演奏了舒柏特《罗莎蒙德变奏曲》、《第21号钢琴奏鸣曲》,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等名作。
夏可君评《自Jorg Demus独奏音乐会归来》:
余笑忠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异常细微、真切,他不再以其他伟大诗人的目光观察世界,而是有着自己的日常观看的现象学,甚至有着一个古典音乐家的读谱方式:面对那些简约的音符,一个音乐家立刻会在脑海里回响起美妙的音符,但对于不懂的人,几乎是盲文。他善于倾听语词每一次到来摩擦的声响,如同倾听琴弦细微迷人的擦弦音,或者是跳弓带来的意外喜悦的颤栗。笑忠的诗句具有绝句的古典向度,但即便是书卷气的作品中也有日常的气息。在这首诗中,三个“受制于”、六个“没有”,以反向性的击打,逐步加强了诗歌的力量,辅以“垂危——垂青——垂怜”头韵的运用,让古典的余韵发出绝响。
乌龟想什么
孩子们逮住了一只乌龟
把它的身子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
又在龟甲上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们猜测:乌龟想什么?
假如乌龟能想,它会不会
后悔:与其有坚硬的甲壳
不如有修长的四肢,即便要死
也会四肢交叠,整理最后的仪容
蓝天平静、高远。乌龟
又能想什么?它有无法挽回的过去
像一块石头压着它,它的甲壳
原本就像石头。一只乌龟
从来就不能
好好抱一下另一只
2014.10.20
袁志坚评《乌龟想什么》:
此诗有多重转喻。起始,余笑忠站在此诗所描述情景之外,看到一只乌龟在孩子们手中的遭遇,看到孩子们的不解,看到暴力和游戏,看到无奈和宿命。但他并非冷眼的旁观者,而是悲哀的反省者——
最后一节诗人转换视角,回到自况之中。正是此际,这首诗由表及里,由坚硬而柔软:“一只乌龟/从来就不能/好好抱一下另一只”。在深深的同情中,并未陷入绝望。
余笑忠很多首诗都写到童年经验,写到暴力和免于恐惧的生命尊严。他不是一个躲避者,尽管孤独无助,但他依然保持了一个诗人深沉的爱与勇气。
悲 欣
母亲不好意思摊开皴裂的手
只用手背摩挲婴孩的面庞
她的曾外孙女,来自湖南
她说:要是你太爷见了,不知道有多欢喜
她又笑话自己: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哈
这是父亲辞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开春的太阳,暖和得像在做梦
2014.10.21
黄斌评《悲欣》:
表达爱的媒介都是柔软的,而表达悲的媒介是什么样的,我们并不确定。亲情和血缘,是人生的柔软的规定性之一,是日常的伦理之爱的边界。这首诗的诗意,生成于母亲换掉生活中粗砺的部分——皴裂的手掌,而代之以柔软的部分——手背,摩挲一个生命的传承体。这是生命绵延的可直观的一景,也是表达爱的动人一景。
但这首诗同时也表达了悲。母亲柔软的抚摸和言说,在这里同时表现了亡者的出场。亡者因其不在,从而在爱中倾注了悲痛。这首诗的诗意空间突然覆盖了生死两界,也呈现了阴阳两界,有“以乐境写哀”的特点。这首诗以“复调”的方式抒写我们的生活体验,短小精悍。
(原载《扬子江》诗刊微信公号“每人十首”栏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