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 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施茂盛 向武华 隽言
施茂盛的诗对缺乏耐心的读者是一个考验。一旦读进去了,能让人安静,和他一同领略“微妙处,却有青烟升腾”的别样境地。但那份安静也许是因为彻悟到“一切皆为无用的哲学,”因而才以“一位谢顶之人躲在凉亭里自我取悦”的自嘲来掩饰“像有什么戳进了我盲目的眼中”之深痛?
“没有哪个诗人比得上儿童/在他那里/一切皆有可能/包括闭上眼睛/还能看见/看见黑”。在向武华看来,片刻的与世隔绝,不可多求也不可贪多。诗是平常物,纵使在想象中能与外星人交游,但诗人向武华更倾向于直面广袤的现实世界。
《曼妙的虚无》、《带锯子的蝉》、《简历》出自一位新手。隽言习诗不久,或许因为没有太多的“诗歌教条”的束缚,所以她的文字才素朴、真切,天然去雕饰。
2014年5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代薇 韩文戈 杨章池
时代是仓促的,仓促得让人惊惶失措,让热情低落成忧伤。时代是仓促的,对一个诗人而言,写作如同舞者:“转瞬的旋动比持久更难完成/需要比时间更漫长的耐心”。感谢代薇,她应约为“先锋时刻”专栏写的这一组佳作再一次让我们从优秀的诗人那里获得启示:靠闭上双眼、对时代视而不见是不能发现内在奥秘的。
韩文戈诗作常有“中药的苦味”,所以看到他自陈“靠着苦楝,写着新诗”,我忍俊不禁。而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们也许永不是同类/但仿佛都渴望离得再近些/在无边的暗影里/我感觉我们正向一起移动/彼此靠拢”,我想说的是,比起那些以嗲声嗲气魅惑读者的表演,这样的诗人才是可靠的。
20多年来,杨章池不懈地在鄂西南新江口小镇的生存中挖“一口深井”,在“有出处”的诗歌书写中修炼“抓取现实”的能力,将个人体验提升为普遍的诗性,在唤醒我们意识中的记忆和心灵生活的真实刹那的同时,书写了在偏远文化生态中“借诗还魂”的样本。
2014年7 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雪女 轩辕轼轲 张凌云
雪女的诗使我想到一个老派的词:达观。比如她写难言的悲伤:“当我们/心怀悲伤又不能大声哭泣,/悲伤同样长出了叶子。”这样一来,悲伤就能够别开生面,转而寻得生机。支持她的自然有信念,如她笔下的“雪人”: “你借用一个纯洁念头,而不是躯壳,/团聚着内心的一场齑粉。”这样的诗人是有福的,能读到这样的佳作也是有福的。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她的诗歌写作会迈向属于少数幸运者的开阔之境。
2013年11月底,我曾有幸与轩辕轼轲在深圳同台朗诵过。那次朗诵会后,几位诗友又试着朗诵了他的名作《在人间观雨》,但没有人能够一口气一字不差地朗读出来,大家一致认为,那首诗是考验朗诵功底的试金石。他的语言丰富多彩,古典的、现代的、雅致的、俚俗的、诗家语与郭德刚的,环环相扣,令人直呼过瘾。能如此挥霍语言的只能是这位复姓诗人。他也可以俭省的,如《浮雕》:“本来我已钻进了石头/只可惜回了一下头”——这是自嘲吗?
张凌云常以思索、觉悟为乐,她探究光的深处,深沉的更深处,试图以有限表达无限,但她也自知“我的色彩和言语都不及我的灵魂/我的气息和眼泪都不及我的沉默”,所以,她并不惮于在宇宙的黑暗处与自己呆一会儿的那种感觉。在深究与感受之间,如果她能够做到
充分化解,则她的诗作更能沛然有光。
2014年8月《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黄沙子 路亚 云南北鸿
黄沙子像一个传奇,大约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谈论他的传奇性:一是他早期诗作中独有的楚地的巫气;再者就是,这个人可以多年不在诗坛上抛头露面,不知何故又突然冒出来,连续数月几乎一日一诗,不单是数量惊人,旺盛的创造力也令人称奇,或许还令人称羡。不知借用他的诗“被寒冷冻住的水/比寒冷本身更为冰凉”来形容他的沉潜期是否恰当,但他的新作之汪洋恣肆,套用这一句诗来形容大抵是不错的:“大水在奔腾,埋葬多年的/尸骨都开始散发热气”。从他的态势可以判断,这是一个能持久给我们带来惊奇的诗人。而大部分诗歌写作者写着写着就凝固成呆板的面孔,写着写着就成了令人厌倦的固定腔调。
路亚是偶然在网上发现的一位诗人,当我读到这句诗——“如闪电,划过井沿的光,一口枯井便蓄满了水”——的时候,我也如一口枯井瞬间蓄满了水。诗就是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奇妙的闪电,它来自诗人的感知力、记忆、梦幻乃至非理性,来自所谓“深在的自我”及其在精神领域的探寻,而探寻的路径则往返于最遥远的距离和最熟悉的亲切之间,因而它又关乎日常。
云南北鸿的诗有如民歌一般率直、质朴,既有火辣的酒肉之气,又有幽微的蛛丝蚁迹。他的诗时而热烈,时而节制。我更偏爱他的那些于令人满怀期待处戛然而止的短制,如《农家》的结尾:“火焰从房顶升起/鸽子从屋檐飞走/各走各的路/我才遇见了你”——不禁会心一笑。
2014年9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孙磊 西娃 左右
特朗斯特罗姆说过这样一句话:“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息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后的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我们是否有勇气、有能力在写作中面对真实的世界?对于一个诚实的写作者,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一个诚实的写作者必须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才是对诗歌的尊重,对读者的尊重。
从孙磊的诗作中,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在瞬息消失后的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的那个真实的世界。他的诗不悦耳,不取巧,“世界一如既往的宠爱投机者,/世界盛开的时候,/有人/雍容至死。”一个诚实的诗人只能如是选择。
如果说孙磊的诗是需要我们用想象力去引燃或者说疑云重重的话,那么西娃的诗就是一团灼人的火焰。比如,她的一首近作中写到我们面临的处境:当一个人夜晚想脱掉灵魂赤身裸体地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方催促着她/她“快去,快去”,而另一方,“伸出细长的胳膊/从每个方向勒紧我的脖子”。何谓“见不得人的事”?盗火也是其中之一吧。
左右是一个年轻的诗人,其可贵之处在于他是一个本色的诗人。他的短诗《命》也许是不经意写下的,但值得探究:“我挖了一个坑。挖了一会儿/看着它 又把它埋上。/我为命运埋下的纸钱/没有人会知道”。托尔斯泰的哥哥埋下过一根小木棍,后来,托尔斯泰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根小木棍,最后,他只能仰天长叹:好东西都埋在地下了。
2014年10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余怒 夏午 横
在当代诗人中,如余怒一样一直具有先锋性的并不多见。他的诗学态度几乎可以用严苛来形容, “他拒绝允许旋律的诱惑钝化他对常识的追求”,他“不会给任何类型的婴儿软食贩卖者带来任何安慰”。这是爱尔兰诗人悉尼对两位诗人的评价,一并用在余怒身上是多么恰如其分。
青年女诗人夏午的诗则以诱人的音乐性见长,“多么悲伤,那美是真的。/多么悲伤,那真实的美只是一阵青烟,/呛得她泪水滂沱,却怎么也/抓不住。”是的,“睡着的人/没骨头”——但你不能以此来形容她的诗。作为挑剔的编者,常常有“软硬不吃”的臭毛病,但我还是被她谈论事物的那种语调打动了。
湖南青年诗人横本名志刚,以我的观察,他的性情确实有刚烈的一面。一个刚烈的人写出恬淡的诗的时刻是令人动容的,如“空气温和得仿佛可以依靠”。横的诗歌往往专注于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可喜的是,它使那些瞬间避免沦为日常生活中沉闷的过去。
2014年11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沈方、懒懒、魔头贝贝
大作家J.M.库切在论及巴赫时说到:“巴赫展示了几乎所有的音乐元素,不管多么简单,其中都涵含着主题延展的无尽可能。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同时代更为流行的作曲家的作品:例如,在泰勒曼那儿,一首乐曲听上去像是在实施一个计划,而不是对那种可能性的探究。”
最近读到张光昕博士对鲁迅《野草》和胡适《尝试集》的比较,他认为鲁迅超越同时代人的关键之处在于“嗅到了从不可能性的花蕊里散发的迷离气息”,《野草》的梦写性特征,超越了现实世界的常识性制约,制造了莫可名状的幻象;而我们在胡适的《尝试集》里“闻到的都是一猜即中的味道”,其作品“具有一个方向明确的目的,渴望获得一个实用主义的结果,充分肯定了现实的决定性地位”。
诗歌写作中如何避免看上去“像是在实施一个计划”,如何避免让人“闻到的都是一猜即中的味道”呢?本期“先锋时刻”刊发的沈方、懒懒、魔头贝贝三位诗人的作品或许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是读诗好了。
2014年12月号《诗歌月刊·先锋时刻》专栏
诗三家:君儿 商略 余幼幼
“君儿是近年引人注目的诗人,其诗作大多不但意味丰盈,在语言形式上也颇有个性。她面对的是心灵,只为艺术本身效忠,笔随心走,随物赋形,全无‘口语还是书面语’的禁忌或自虐。”——引用的这句话,是陈超先生生前评君儿诗集《大海与花园》时说到的。陈超先生再也不必面对君儿提出的、实际上也是我们每个写作者都要面对的问题:“在文字的茫茫大海里/我有自己的灯塔/自己的船帆/但黑暗轮回往复/是我每天必然面对/和处理的关系/它不是玄幻的/也不会武术/更不能像天使一样起飞/九州缥缈/我只能徒手面对/自己消化和治疗”。人生的荒谬如加缪所言,是因为“人类的呼唤与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
“秋天,有中年人/想要的天气/干净辽阔,一切都已明朗”——读商略的诗则是另一种况味了,他倾向于将疑问放在一边,回望并投身于南方旧时的庭院:“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要回到旧居/重新确认记忆中/那些不言而喻的东西”。他的诗平和,冲淡,当属“小苦微甘韵最佳”之列。
余幼幼偶尔也写“她的可见度犹如黑暗中的矿灯”这样诗化的句子,但她的诗最令人动容的一面是松弛的、极其自由的、四川口音的语调,令人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在加缪看来,活着本身就是一个价值判断,超越荒谬的方法就是自由地品尝一切体验,既歌颂人生的喜悦,也歌颂它的苦难。——所以,如余幼幼这般年轻,她才可以说:不着急。
——余笑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