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辞
鸡鸣五遍之后，又一个清晨
你要到市集上去，为幼猫买鱼
顺带给家里买菜
反过来说也没错：你为家里买菜
顺带为幼猫买鱼
一路上，你同熟识的人打招呼
喊他们的小名、诨名
你的电动三轮车上，捎带着一个小女孩
又一个清晨，我在数百里之外洗漱
一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令我措手不及
我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最快的速度”！天旋地转的速度
崩塌的速度。火苗微微一颤
转而熄灭的速度
你与自己的老迈之躯作对
纵然道路平坦。在格外平坦的路上
你的电动三轮车突然冲下河堤
没有人知道，你那把老骨头撞向何物
闻声赶来的堂弟将你抱在怀里，你说
“这回我死定了，儿”
你为自己的意外之死感到羞愧
你要借自嘲给老迈之躯挽回
最后的颜面
父啊，再也没有令我欣悦的清晨了
我羞于将这些无力的喃喃自语
罗列成诗行。我宁愿
是我把你抱在怀里，哪怕
不得不听你说最后的那句话
“这回我死定了，儿”——你以临终的平静
阻止我们夸大你的不幸
我宁愿是被你捎带着的那个小女孩
她和你一同翻滚落地，但拍拍身上的灰土
一溜小跑就赶到了小学，她会一如往日
拿出纸、笔和橡皮擦。这一天
才刚刚开始
2013.10.24 父亡第四日
被宰杀的雄鸡
父亲，在你的灵柩前
我们也为你祭上一只雄鸡
好像它会再一次昂起脖子
在遥远的国度，它的寓意是
庆贺患者康复
在你的灵柩前，被宰杀的雄鸡
它的腿是硬的，它的脖子是软的
我的手一触摸到它耷拉着的脖子
就缩了回来，好像那里
仍然是
它的痛处
2013.10.25
迟来的雨
雨下着
像前来劝慰我的人
今天，前来劝慰我的人
为这场雨而欣喜，为雨水
终于还给了我们
可以信赖的空气
而我只能低头喊一声
苍天啊，如果雨水早日到来
如果雨水那一天一大早到来
我的父亲就会改变主意
或许因此就躲过了那一劫
我就不会小题大做，对一场迟来的雨
怀有深仇大恨
2013.11.2
扎根
人们砍掉了
我爹一头撞上去因而致命的那棵树
因为偶然，它被视为祸首
它在我的心底牢牢扎下了根
我不知道心底的这棵树
会结出什么样的籽实
多么希望它能成为一棵果树
而我的父亲
还像他年轻时那样，身手矫健
把高处的果实摘下，抛给我们
我希望自己在父亲抛下的果实面前
不至于太单薄
我的希望排除了别的种种可能
与其奢望父亲在天上看我
不如祈求父亲在树上看我
保佑我永不撞上那些树
而在一棵被雷电劈开的树身前
父亲，你知道，我和你一样深怀恐惧
2013.12.2
父亲的遗物
其中，有两双鞋
一双是保暖鞋
一双是长统雨靴
两年前买给他的保暖鞋
崭新如故
我试着穿了，暖和
但难以抵御
刺骨之寒
长统雨靴躺卧在那里
我为将它们一左一右摆放
还是一上一下摆放而犹豫
后来，我将一只塞进另一只
这样，尽管日复一日，落满灰尘
它们不至于瘪下去
我实在不忍见到
一个人因锥心之痛
而瘪下去
2013.12.21
祭父辞（之二）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帅，也有从骏马上栽下来
死掉的。所以
父亲，你不必为自己的死而羞愧
你来不及收割的稻子都已经收回家了
你出事前那两天，昂着头死不肯回栏的两头牛
如今在妹妹那里，向另一番田地俯首
因为挡了太阳，也挡了
母亲望向前山的视野，门前茂密的竹子
砍掉了一些，屋前变得敞亮许多
夜晚起风时，我们竖起了耳朵
竹林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来年的春笋，将拨开泥土的疑团
也将脱下庇佑它的笋衣
来年檐下的乳燕，尝试飞向田边时
不必绕道而行
2013.12.15
梦见父亲
我梦见入睡前关掉的灯亮了
仿佛你来找我
但是太亮了
梦里容不下
那么明亮的灯
甚至容不下
一道微光
“那就再等等，也许明天
夜里，我会再来”
醒来后，我不知道，这是你我之间
谁说过的梦话
2014.1.8 腊月初八
此前一日为父亲七十五岁生日
我没有拍下父亲的遗容
我没有拍下父亲的遗容
那必是他不喜欢的样子
太猝不及防，他惊惶如一个孩子
失手打翻了什么，为此深感愧疚
他不能求助于自己了
那永久的沉默里，有最后的请求
雷电，细雨，乍暖还寒
春分已过，泥土已经松软
鸟鸣百转千回不绝于耳
惟有燕子知晓何谓新泥
而我知道，没有了父亲的春天
是不一样的春天
“老来惜花心已懒”。犹如落花
不是一朵一朵地掉
而是一瓣、一瓣地落
这一朵上的一瓣
那一朵上的一瓣
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谓之缤纷
他不再环顾任何事物了。也许
他曾设想临终之际：像一个孩子那样
突然犯困，就闭上了眼睛
他是突然犯困了，睁不开眼睛
热血之躯也有挡不住寒气的时候
何况，他已垂垂老矣
留下了最后一声叹息，和后脑上的瘀伤
他失血的面容里有最后的请求：
“不要悲伤地想起我，不要让
落在我头上的重重一击，再成为你们的
心头之痛
可以陪我喝点酒，可以和我
谈点别的。”
2014.3.22
今天，我想写下第二首诗
叫一个疯子松手多么难！
于是，今天我想写下
第二首诗
从4000枚海龟蛋里，将会产生
惟一的幸运儿，惟一的一只
可以步入成年的海龟
因此可以推断，每一只成年海龟
至少背负了3999枚海龟蛋的希望
那些泣不成声的数字推动着我
今天，我想写下第二首诗
四月的雨连绵不断
明亮的花，明亮的新叶
父亲的坟头上，翻出的新土
也要尽力凑上绿草，好与故地相认
那连绵不断的雨水催促着我
今天，我想写下第二首诗
春游的日子，我看到盲童的队列
向我走来
我退到了一边。目睹他们
并没有手牵着手，却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仿佛那无形的手
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写吧，今天我要写下第二首诗
今天，我想写下第二首诗
而某个老同行有言在先：
你必然对其中的一首不忠
我同意医生对登革热病人的忠告：
在哪里发病就得在哪里就医
去遥远的异地治疗，只会是死路一条
我转而寻找
今天写下的第一首诗
我找到了
一只失去了尾巴的狗
2014.4.24
一天的阴影
早晨醒来，我想为什么又梦到了父亲
在我的梦里，他被一只老虎所伤
胳膊上血淋淋的。他求我们
快点快点给他包扎好
免得老虎嗅到血腥味
他胳膊上的骨头露了出来
他有些不耐烦：闭上眼睛不就行了
我们一通手忙脚乱
那血和骨头
挥之不去。死亡
将父亲变成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再次造访我的梦境
想到他在我的梦里仍然受苦
我就好像又犯了什么过错
2014.5.8
红月亮
想起和父亲在大河里看见红月亮的那个傍晚
那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们的腹中
空空如也。红月亮
升起在东边的山头上
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父亲望着月亮
不同于父亲和我
不同于流经我们的河水
在少年的我看来，孤悬的月亮是没有源头的
那一轮红月亮
此刻，全世界的河川都归它
但只有流经我们身边的河水
在不一样的月光下，泛起小小的波澜
2014.5.9
星期天
从前，每个星期天我给父亲打电话
现在，每个星期天我给母亲打电话
在星期天的傍晚我说一通老家的方言
因为反对老父种太多的田
我们的争执延续到电话里
他总是说：来年不种那么多了
我的父亲再也没有来年
我的祖父说过：人去如灯灭
啊，已经灭掉了两盏
每个星期天我给母亲打电话
我对一盏油灯说话
我所说的一切就是护好那盏灯
让两个世界彼此相认的，惟一的
一盏灯
2014.6.21
七夕独步
西天的月亮，白云，仆人般的星星
我更想看到流萤，但是没有。但见高空
飞机缩身为谜一样的光
在铁道线一侧的高墙下
我怕我的身影混同于暮色
我沿着有光的地方走
今天，我没有如往常疾走
不是因为畏惧暑热
父亲，原谅我说出
我们之间的秘密吧：几天前
我梦见和父亲一起行走
我只顾匆匆赶路，直到一阵阴风
让我停下脚步。我不得不回头找寻我的老父
他正蹲在石头上掩面而泣，抱怨自己
怎么就走不动了呢
周围的孩子模仿着他的哭腔：怎么就
走不动了呢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从梦中醒来
又记住了那个梦
我的父亲已归于尘土
关于他的每一个梦，或许是
我们之间的秘密
像傍晚还借着白昼之光
我的这首诗，暂借父亲不死之心
此刻，我仿佛听到身后传来
父亲爽朗的笑声
2014.8.2
又见红月亮
我所见过的红月亮不过是月全食
那红色是一种阴影
它将生光、复圆
多年前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多年前的好奇归结于常识
多年前和我一起看月亮的那个人
埋进了土里
接近红壤的土质
像红月亮的颜色
他们称墓穴为：深井
那是必须被彻底填埋的
一口深井。一个人和他的寄身之物
临时垫高了一堆土。一个人
在人世，是我的父亲
在泥土里，连井底之蛙都不是
但我与他，和它，难解难分
你们要找的是脉络，我要找的是回音
201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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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Image may be NSFW.Clik here to vie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