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兄为我所作的评论《我读余笑忠》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5abe250102emgc.html
余笑忠作品
代表作(10首)
旁观者说
山岗上,我观望着这条河流
在黑夜中它是不动的
而光明呈现,在它的表面
我手中有一块石头。我强烈的欲望
也是一块石头
我抛弃的欲望,还是一块石头
光明呈现。在黑夜中
惟有这条河流向我敞开,它是
不动的
1991.4.12
哑口无言
像一口废弃的池塘
她诲淫的怀抱,迎接泥土、石头
发出咕咕的叫声
春天来了,鸟儿们来了
手持弹弓的孩子们来了
他在酣睡中翻过身子
难以置信,杀了那么多的鱼
为什么没有一条
发出哀鸣
2001.4.3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2003.2.6
春之歌(拟宇龙)
春天来了
我要给老马灌一点酒
我要喂小狗一颗老玉米
青黄不接,阴晴不定
火车往四处开
我只在原地奔腾
我只在原地搓手、倒脚
众人先前为我望风
现在不耐烦了: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寺门大开,香火不息
暗娼也要省亲
春天来了,我还在人间,知冷知热
2006.2.14
清明日大雨
先人散居,分此山彼山
后人雨中奔走浑身湿透
鞭炮喑哑了,香火不成灰烬了
护林员暗喜:今日当高枕无忧
梨花带雨,春衫沉重
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
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
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2009.4.4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据母亲回忆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走向一棵大树
他们合围过来
他们准备了最结实的绳索
他们紧张、兴奋地大叫
他们听命于一个老手的指挥
他们让牛抬起了脖子
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
而是撬开它的嘴
像给它补充盐水、陈醋和饭食
他们朝那里投去烧得通红的一块烙铁……
那时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从指缝间看到它突然仰身
前腿在空中踢踏
但它拔不起那棵树
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
泥地上它刨出的坑洼
被它的血迹淹没
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
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
2003.6.13
“小刀万岁!”
那熟悉的小东西今天出现时令我们捧腹大笑。
它在院子里溜达,显然,它刚刚被手艺拙劣的主人剃掉了卷毛,腹背上的毛色深浅不一,甚至肚皮的血色都露出来了,这可怜的小东西。
我可以这样形容它:
一、乡间划龙船队伍里脸上胡乱涂上油彩,男扮女装的丑角。
二、被同伴扒掉了裤衩的半大不小的男孩。
三、一棵刨掉了皮的树,上面涂写着:某某,或某某某,我爱你。
四、带着耻辱标记的贱民。
我试图用一个最贴切的比喻。但正在这时我有点走神,倒不是因为那熟悉的小东西有了什么新奇的举动,它照样在溜达,享受着放风时的自由。我走神是因为想到了在舞台上钻火圈的那些狗,或者猴子,无论人们报以多么热烈的掌声喝彩声,它居然一声不吭,仿佛天生就是干那个的。
还想到,也是在舞台上,从前那些意大利阉人歌手,当他们失去性别的歌声在高音的旋梯上令人眼花缭乱之时,舞台下的人群兴奋地高喊、欢呼:“小刀万岁!”
2007.3.18
中国病人
诗篇啊,你不能换掉身穿的这件黑色长衫吗?
——阿多尼斯:《诗篇》
又是怒汉,又是菜刀
又是倒在血泊中的
孩子们
救护车一路警报长鸣
气泡
喷溅的血
失败的怒汉向他们看齐——
亡国之君赐妻死,赐嫔妃死
手刃公主,向近臣
求死
向黑寡妇看齐
向鬼子看齐
向所有亡命之徒看齐
这些倒下的怒汉
曾向喷发的火山看齐
他恳求过,一遍遍地恳求过
一个个长夜,他无言地哀求过
而狗在叫,一只恶狗在叫仿佛整个世界
就是那只恶狗
你喊他兄弟他听不见
你喊他天王老爷他也听不见
他闭上双眼冲向最大的尖叫
我能省略这些吗
我能省略那些被溺毙的女婴
被绑上石头抛向深水的妇人吗
我们的神医呢?还在围绕一具遗体
津津乐道于防腐术吗
我害怕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
在隔音的战争里,我为自己
套上了一身白衣
2010年夏、秋
“深邃而普遍的黑暗”
所有亮着的灯都在制造谎言
但你不会说谎,所有暗自
流下的泪水,不会……
所有亮着的灯都是赤裸的
我要你亮着,赤裸着
我也必须亮着,赤裸着
我们如此孤独。在隐语和行话中
我们愈加孤独。比如沙漠中的海盗
比如失明者眼中
最后的微光
2011.8.4
在祖父坟前
余心道,生于民国元年,
卒于一九九0年
你离家不远,那是
你坐过的地方。你的
葬身之地。旁边牵扯着电线,从山上俯身
向着我们熟悉的田间
现在,你不知道,我们来到这里
完成一年最后的仪式
摆上几碟小菜,放一挂鞭炮
鸟儿顿时吓得乱飞一气
我们目睹的
注定是你的晚年
你行动不便的晚年,唠唠叨叨的晚年
再加上,夜长梦多的晚年
你的少年,你的青春
用于养家糊口,逃荒,逃乱,乱中沦为壮丁
枪炮声中宛如惊弓之鸟
那一年,杀了很多人。你这样谈起
我们的课本上另起一章的那一年
你提到一个妇女,有人把她告了
说她是叛徒,杀她的时候先把她绑在树上
然后有人上去挖她的乳房。“那血——太可怕了
我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喊过什么没有?”或许你没有听到
我的提问,或许我已忘记你的回答
或许我听到的只是一阵哀鸣
鸟儿捕到了一只知了
你的血,喂养了蚂蝗,虱子,跳蚤,蚊子
还喂养过什么?你不喜欢提及你的中年
你的长子早夭。你的妻子亡故
你将幼子过继给他人
你跟两个儿子得过且过
你带回过一个寡妇,但日子不长
你翻山,过河,看老姐姐,但她去日无多
你老了,病了,作孽啊
你用奇怪的声调断断续续地哼
“在静安寺,马神甫教我们唱歌
我受过洗礼,奉天主教——
马神甫说中国话,后来日本人来了,他走了”
他走了,他到了什么地方?
“马神甫教我们唱歌,很多人一起唱
唱耶稣,唱圣母玛丽亚,唱赞美诗……”
你的一唱三叹旁若无人通宵达旦
你的滑稽在于竟然要摹仿童声
你被呵斥,被责打
像一个倒骑在驴背上的人
你让我们越来越分不清
那么多的鸟,到底往哪一个方向飞
你的疯癫让我们丢脸
夏天,百米开外的河岸上
你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你浑身赤裸地走着,在炎炎烈日之下
你像同样被太阳焚烧的梵-高
而你没有找到画笔,你只会背上一袋米
你卖掉了那条狗,摸黑走十五里路
到中学去找我,你睡在我的床上一直睡到天亮
你吃完早饭,平安地回到家里
你是否知道,那一天,我害怕听到乌鸦的叫声
你孤单单地走了
为你送别的那天,一粒沙
楔入我的脚掌
带着对你最后的回忆,我疼痛难忍地走
直到那一粒沙被我的肉体最终接受
你孤单单地走了
在最后的时刻,没有听到
我们对你说过一句话
我想你应该来到我们的梦中
然而你没有;我想我应该对你说出很多
然而我没有;我想这样的沉默
会逼得我和你一样发疯,然而它没有。
在最后的岁月,那些难熬的夜晚
你常常发出的奇怪的声音,让我想到
青蛙被一块石头狠狠压住
而死亡的最终到来,似乎告诉我们
你终于可以长嘘一口气了,那些燕子还会回来
那些燕子还会回来
在我们的屋梁上筑它的巢
当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空的乌云
成为悲叹的雨滴,飘落在我们身上
燕子就在斜风细雨中,教我们一首唐诗
当我是一个小学生,我奇怪
你一直使用阴历,使用被禁止的纪年
我们过着你过的节日,又比你多几个
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节日
现在,我只能试图以你使用的纪年来理解
你的一生
我似乎听到你在催促我离开这儿
走吧,“七九八九,沿河看柳”
看柳树在春天象一个少女
那些出身贫寒,容易被人换走的少女
那些改名换姓的少女
要么成为我们的一房远亲
要么早就音讯全无,不成其为扰人旧梦
1999.1.22—3.6
近作(10首)
元月十八日杂感
——为吴英作
今天我频频看到
一个女性的照片
她极有可能是
将死之人
这么年轻,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的刘海和短辫
她的黄色囚服,高领毛衣
她含泪的眼睛,她抿得紧紧的嘴唇
她微红的鼻尖,分明
在倒吸凉气
如果你说:法律容不下半丝诗意
我赞成。那么我们何不谈谈
庶民与公民?何不谈谈冠盖
与超短裙?
2012.1.18
邱吉尔与熊十力
邱吉尔演讲时,大厅里水泄不通
女士问:难道您不感到兴奋和激动
“如果我受绞刑,观众
还会多出一倍。”——邱吉尔说
很难说你就没有看绞刑的爱好
如果你喜欢给人戴上高帽子
而且把受辱者的名字
故意写得东倒西歪
一位八旬老翁在街头跌跌撞撞
他可以在腰间胡乱缠一根麻绳
他可以赤脚,可以目中无人
因为一个民族快完了,完了
穷途末路,他给领袖写那么多信干什么呢
反过来他也可以质问:后生
你写那么多诗干什么呢
就为因特乃特你的大神?
2012.2.18
天真的请求
我第一次看到,一头绵羊
将粪便排进
从它身上挤出的奶汁里
挤奶人骂了句畜生,倒掉了
一盆羊奶!
那头绵羊
何以如此乖戾?我猜想
它的日子不多了
下一回,准会第一个
被屠宰
不要踹它了嘛
要不,换一双手试试?一双
温柔的手?除此之外
没有谁能够替它说话了
2012.8.24
假死之树
确有假死之树,考验我们的辨别力
比如,移栽的银杏
我的见识没有那么多。我无从关心
它是死是活
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一棵树,可以如此
意味深长
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
从长痛中醒来
2012.12.14
进化史常识
他们用于评判衣服质量的措辞
类似于评判女性:色牢度,耐磨性
鲜艳的花朵早就知道,仅有色诱还不够
水果的进化史:为了贿赂贪吃的哺乳类
进而孕育了果实,其真正目的
是将种子藏在果实里
它近于神性的一面:不惜让种子
成为动物粪便的一部分
最终,它的领地辽阔
它贿赂过的动物种群,等待我们
给它们远去的背影命名
身为人类,我们生来远不止被水果所贿赂
庞大的杂食动物。口味越来越重。或许
我们也有某种神性?
——只有天知道,外星人知道
磨破的衣服知道,裹着破布的脚知道
2013.2.8
笨拙的模仿
它的步态缓慢,它蹲伏的姿势
近乎虔诚。它不外出觅食
不理睬歪斜着身子
前来调情的公鸡
它像一个瘾君子,闭着眼睛
沉醉于它的白日梦,它好似
白日梦孵着的一枚蛋
它的身下没有一枚蛋
当你呵斥它,把它从窝里驱离
它报以不满的怪叫
不一会儿,又折回窝里
那稻草铺就的,满是羽毛和绒毛的
它独享的小小乐园
我几乎被它想作母亲的渴望打动了
但为了对它的空想作出惩戒
它会被人一把拎出来
往它的鼻孔里插上一根羽毛
如果它还要赖在窝里,就会把它的头
按进水中。这最狠毒的清醒疗法
简直把它吓成了木鸡
它不可以和母鸡平起平坐
在雏鸡身边,带着耻辱标记的它
会被它们真正的母亲
频频驱赶
2013.1.29
你可以跳过这首诗
像冬夜的猫,爱着灶膛里柴火的余烬
这首诗像酣睡的猫
你完全可以跳过这一页
哪怕你是一只老鼠,它也放你过去了
它在那里喃喃着:让我们
相安无事,相安无事
这首诗安静得像一个僧人
他也养猫,他容忍了他的宠物杀生
甚至纵容。他喃喃着:世上没有
彻底的僧人。没有
你可以跳过这首诗。它只会
令人昏昏欲睡
晚安,我的朋友
晚安,我的天敌
2013.2.6
一饮而尽
并不需要起身
并不需要起身且高举杯子
并不需要碰杯
并不需要海量
并不需要久别重逢,抚今追昔
可以低头
一饮而尽
可以低头,像野马
彻夜咀嚼枯草
可以再一次低头,像春天里
深埋在青草、落花中的顽石
再无必要
将它竖起
可以举头
一饮而尽
敬独行侠,敬万古愁
敬木桶中打盹的第欧根尼
敬大难之后疲惫不堪的保险代理人
还有你,此时此刻,起身大嚼的
饿殍们
2013.3.28
幸运的旁观者
阳光过于耀眼,你只好
用一只手半遮着眼睛
另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栏杆
你的短衫像海魂衫
这使你看起来,更像是在
快要启航的船上
你微笑的嘴角似乎表明
你所注目的地方
令人心旷神怡……只是阳光
过于耀眼,你不得不说:我不能
一下子拥有那么多的阳光
它使一个人在平地上,也像
置身于顶峰
分明有人欢迎你加入他们
而你暂时还没有被放行
你得在栏杆旁多站立一会儿
即便阳光过于耀眼,即便
你的微笑,也许只是应付
某一位过于热情的
业余摄影师
2013.2.5
无题
“六月的一个清晨,醒来得太早
但回到梦中又为时太晚。”①你只记得这一句
一个瑞典人某首诗中的这一句
像颠簸的船上,偏偏有一个沉闷的油罐
向你滚来
或者,你正在一棵了望日出的果树上
而树下
蹲着猛虎
得救的希望惟有寄托于
电闪雷鸣中独舞的疯子身上
像任何一个先知,他的衣服
将成为血衣
缩身于这个无梦的清晨,你不是任何人的先知
不是持斧的罪人,不是舍身引爆的烈士
你将认不出
你自己。虾子从来无法选择——
是要活蹦乱跳时的苍白,还是
煮熟了之后的猩红
①引自特朗斯特罗姆《记忆看见我》
2011.4.25, 201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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