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白
余笑忠
从前有一位画家
嫌他门前的梧桐树脏
命家童每天擦洗,而且
水也必须是干净的
日复一日,他眼中的树
还是脏,惠能的那一套
他置若罔闻。这个洁癖大王
惜墨如金,画作冷寂萧条
多留白
不过,留白之处
被后代帝王
题词、欽印
他被征税官抓捕
因为龙涎香的味道
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处
他遭受的奇耻大辱
是狱卒用铁链将他拴在
厕所的马桶边
画家忧愤而死。惟有死
才是最大的、最后的留白
但这样的留白谁不会呢
就像被他折腾死了的梧桐树
俗物一经燃烧,必有烟火
尽管无补于
画中的烟霞之色,也不可能
与龙涎香同日而语
唯有他天下第一的洁癖
像他笔下省略的波浪
——那永远喂养不大的孩子
短评:第一次见到余笑忠,是2000年。那次在武汉大学做诗歌活动,别人都站着朗诵,惟有他坐在舞台地板上。觉得他是个好玩的人,一般好玩的诗人多会写有趣的诗歌。后来读到他一首诗,大约是春日无事可做,无聊而美丽,印象很深。《留白》这首,读了多遍,觉得他从一个幽默的人,变成了冷幽默。梧桐在中国,是吸引凤凰的树,高而雅。而画家仍然嫌其脏,可见画家之洁癖,若洗耳之巢父。慧能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八大画鱼,无草无水,天地留白。不过,留白再多,亦会被后世帝王攻占、弄脏。散发龙涎香的画家,被拴于马桶,可想其悲惨:“惟有死/才是最大、最后的留白”。这样的留白,谁不会呢?大约当代艺术家,好多不会。没有留白,也许就是这个时代的留白。结尾两句,出人意料,几乎是神来之笔。给天地和余笑忠的诗歌留下了最大的留白:他笔下省略的波浪
——那永远喂养不大的孩子。
细雾中的墓园
林宗龙
细雾中的墓园,乖巧得像
有人在走动,他折了桑树枝,
递给我,树枝上沾着
湿润的雾气。有块移位的
鹅软石,在向暗处挪动。
他有时候会捡起松果,观察
哪些是过去的纹路。有部分
是虚空赋予的,另外的
则是他在信赖诚实的事物。
他也会有困顿的时候,
比如在修复琥珀会飞的翅膀,
他发现那透明的,好像是
昨天见到的爱人,但已经
变成橡树、陨石和榛果。
他庆幸爱过,在古老的清晨
得到过喜悦,布谷鸟
会躲在梧桐树后面,练习
从声音中复活一种神秘。
昆虫会成群结队,闪耀着
找到族类后的激动。
他带来的雾气,也会在某个
未被认知的星系慢慢散去。
短评:论坛时代,一个写得好的诗人,往往很快就会被大家认知。现在好像慢了一点,这也好。此前没有读过林宗龙。“细雾中的墓园,乖巧得像/有人在走动”,技巧丰富,却几乎不露声色。有朋友说:你一首诗中你我他,好像都是你。我在林宗龙这里,见到了“他”。他在墓园里折桑枝,捡松果,观察细小的纹路。他从文字的细雾中诞生,虚幻,却又真实可感。亦我亦他,亦他亦我。他“修复琥珀会飞的翅膀”。从琥珀的透明,联想到昨天见到的爱人——但已经变成橡树、陨石、和榛果。意识自然流动,技艺娴熟,了无雕痕。从具体到虚无,从虚无到真实。布罗茨基在论奥登诗歌时谈到语句声调及时的变换,对诗歌的作用,林宗龙这首诗歌,也把握得相当好,移步换景,起伏自在。对诗歌语言技巧把握得好,是一个好诗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但是能做到朴素而深沉,则需要更高的悟性。林宗龙在此境中。结尾与未知星系呼应,使整首诗飞升起来,余音绕空。
说起芦花
乌鸦丁
芦花都是被风,吹走的。
但我的母亲不是。她瘦小的身子,一直在
始丰溪堤岸上,缓缓移动。
像暮秋里一株芦苇。
披灰白的棉衣,着棉裤,沾满泥土的布鞋……
你肯定不会留意,如此忍让的一位母亲,
在风中,像被风吹干了的芦花。仍逆着风不停歇地走。
风穿过她的身体。
风把她,吹轻吹白。
短评:评论诗歌,本来多是多余的。评写亲人的尤其如此。和朋友们聊诗歌,常常有同感:无论一个诗人平时喜欢怎样的折腾与炫技,一旦写到父母,立马就会降落到人间,语言变得朴素亲近起来。
“芦花都是被风,吹走的。/但我的母亲不是。”芦花的轻而易散,母亲的瘦小而坚忍。言辞冷静,却对比强烈。巨大的力量冲击内心:农村那些瘦小的老太太,自己的母亲。立马走到了眼前,亲切又令人心疼。
“她瘦小的身子,一直在/始丰溪堤岸上,缓缓移动。”
始丰溪堤岸,有名字的场景,让整首诗变得坚实,有了落脚的地方。如果去掉了,则让诗失去了很大的依托。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说:地点,即情感。
“披灰白的棉衣,着棉裤,沾满泥土的布鞋……”
丰富了对母亲的具体描写。
“你肯定不会留意,如此忍让的一位母亲,
在风中,像被风吹干了的芦花。仍逆着风不停歇地走。”
抄录诗歌,有时候会比点评更有力量。
还有一个瞬间
周鱼
拉金描述过这颗陀螺。
它在保持平衡的运动之后
忽然开始动摇的那一瞬间,
令他最为心悸,对一种死亡的
最初宣判,对一种失却。
但还有另一个瞬间,同样莫名
与至关重要:这陀螺怎样在一开始时
敢于去尝试,(在死过
无数次之后),让自己的
脚尖落在平面上,基于
怎样的力与力的去向。而力,
是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它基于
怎样的一个不可视的事实开始
旋转,它如此实在,不是
静静站在一边,不是倚靠着
任何一个可触的被登记在案的
物件,而是在空气的虚无之中开始
盛大、激情。它如此强烈的
实在,基于我们怎样纯正的
简单、天性与所相信的抽象?
短评:周鱼这首诗来源于对拉金《陀螺》的细读,观察,思考,及另一个瞬间的发现。第一节用5行诗,重现了《陀螺》从初始到动摇的场景。并准确地把握了诗歌中的关键瞬间:“最令人惊愕的/是那微小的最初的颤抖”。如果说拉金以白描的手法,叙写了陀螺从生到死的过程。周鱼则从另一个瞬间开始:“(在死过无数次之后),让自己的/脚尖落在平面上”。拉金诗歌的终点,则是这首诗的起点。这也让我想起加缪:从荒诞开始。周鱼这首诗引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她并没有写陀螺不断尝试重生的过程。而是从抽象的看不见的“力”写起,从“不可视的事实”开始:既不静静站着,也不依赖他物,“在空气的虚无之中开始/盛大、激情。”既像是在追问,又像是在回答。有一会,我想到了里尔克的《豹》,当然,那是另外一种力之舞。最后的追问好像也没有答案。我喜欢诗行中:实在、纯正、简单、相信这些词。人生智慧,多在其中。
海边岩石时刻
王静新
面对深深的荒芜
为什么我们来到海边——
大海不断揉搓巨岩。
浪潮把盐
撒入它丰富的褶皱中。
躺卧在这凝固的道袍上,
感觉到时光在潮汐中变得静止
只有一种伟大的贫瘠,如此宏阔。
石缝间一朵紫花观望着
无边之蓝,纯粹得没有杂念。
放眼望去,大海庭院空无。
唯有波光闪烁不停,
为一种至深的简朴作序。
短评:如果用布罗茨基的魔布,第一行是要被隐去的。
而下面的诗行则一步步显示出这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写作者。“大海不断揉搓巨岩。/浪潮把盐/撒入它丰富的褶皱中”,形象准确,诗句中揉入了较深入的观察与思考。
在岩石的道袍上,在运动的静止中,感到:“只有一种伟大的贫瘠,如此宏阔。”为这首诗注入了安静与开阔的东西。
石缝间的紫花,是我是花。
最后一节洗练、质朴,语言成熟,境界开阔,让人眼前一亮:
“放眼望去,大海庭院空无。
唯有波光闪烁不停,
为一种至深的简朴作序。”
以前没有读过王静新的诗歌,读这首诗感觉潜质挺好。只是语言还需要仔细磨炼下。
也可以多读下瓦莱里的《海滨墓园》,继续开阔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