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游
盲女也会触景生情
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
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
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
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
重新回到枝头
她再也没有触摸
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
不肯离去
2014.3.31
凝 神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2009.3.10
母亲的心愿
我母亲因为到山上拾柴
又摔了一跤。又是右脚。所幸
这一回并不是太重
其实她的柴薪足够
引火的松针、树叶也足够
她只是希望引火之柴更充足
她只是抱持自己的愿望
好脚好手的,能动手就自己动手
她忽略了年迈、意外
她只是不想成天待在屋子里
也许她更想到山上去看看吧
那里林木茂盛,杂草丛生,山鸟雀跃
有些地方永远安静如长夜
也许母亲会在劳作的间歇
看一看山脚下静静流淌的大河
那里鱼鳞般的波光涌流不息
像母亲隐秘的心愿
2016.10.4
(丙申年九月初四,母亲七十六岁寿辰)
生日诗
寒冷的一天,雨夹雪
人们辨认出
混迹于雨中的雪花
雨是现实,雪是旧梦
我推测五十一年前的今天
也是小寒,虽曰小,实为最
我是双亲的头生子
我的父亲母亲会依我的年龄
推算他们自己的年龄
就像我常以自己的年龄推算他们的
仿佛这样更牢靠,更确定无疑
就像后来,我的父亲走了
我依然这样推算
就像如今,我想把父亲应享的天年
加进母亲的寿命里
为此,我将继续混迹于斯世
上帝没有旧梦
灶膛常有烟火
2016.1.11
秋 光
太阳偏西。药房门口
摆满了几十个
小屉子。路人要绕行几步
我弯下腰,看那些标签:
女贞、枳实、麦冬、覆盆子……
在那些蝇头小字面前
我的眼睛,因为渴望一探究竟
变得模模糊糊
那些实物是清一色的干货
像曾经的显学、名流,今天得以重见天日
那些切片,长梗短梗,丝丝缕缕
被掸去了灰尘,又扎扎实实晒了一个日头
似乎这就是它们的尊荣
戴口罩的妇人,躬身将它们各归其位
没有偏爱,严格对号入座
终于收完了摊晒一天的药材
在脱下手套前,她赞许般地
拍拍双手
2014.10.3
白鹤高鸣
新春适逢雨水
阴晴不定的早晨,我在沙滩上闲步
为河道中多出的小洲感到惊奇
人们从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
我猜想,这应该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
连带着几棵树,被激流裹挟到这里
这之后,几棵柳树稳住了它
将这个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个大荒岛
几棵柳树不妨看作沦落之人
他们也有春天
也会在日出之前
听到白鹤高鸣
也会循声而望,以确认它们之所在
像此时,我在一览无余的沙滩上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于阵阵鞭炮炸响的间歇
为几只在河道上空
相互追逐且一路欢鸣的白鹤
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2015.2.19
哀邻人
世上最悲哀的事
莫过于我老家的邻居所遭遇的
村中一位妇人过世
他生平头一遭去抬丧
有人怪他一路上摇摇晃晃
第二天他口眼歪斜,疑似中风
到县医院就诊后有好转,能自理
后又复发,不能言语
送省城求医,不治而亡
旬日之内,他也被人抬上了山
时年六十六岁
那人算不上一个好邻居
去年为宅基事还想对我叔叔大打出手
但他遭遇了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纵有不良之举也当略去不提
那些为他抬丧的人
都如壮士,都是良善之人
2017.8.20
难以置信
烧鳜鱼之前,往鱼肉上淋一点黄酒
难以置信
那鱼鳞已去、内脏已被掏空的身体
竟然痉挛起来
我不知道
这是酒的作用
还是任何一种液体的作用
以至于它在死过之后被唤醒
给肉食者如我,以奋力一击
它们的美味我一律欣然享用
不单是鳜鱼,不单是飞禽走兽
不单是美酒。但余生
无法免除突如其来的颤栗
像缺钙者
睡眠中的痉挛
2017.1.20
当有人说起……
当有人说起梦见我白发苍苍
我感到幸运
仿佛那是真的:我能活到白发苍苍
哪怕这只是他人偶然的一个梦
哪怕事实上,我已接近
白发苍苍,这也意味着
我将提前出现在晚景里
也因此而注定,将提前获得一种风格
但省略了其中必经的不幸
因为晚期风格,我的话语更有份量
那该多么幸运
但所有的白鸟都在嘲笑我
甚至死灰也不例外
好吧,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至少我已懂得哀矜,认定
它是一种白色
2018.4.5
为滞留的大雁一辩
越冬的大雁,那些大家伙
从加拿大飞到波士顿
歇脚一个礼拜,继续往南
如今,这些过客
会在波士顿待上一个月,甚至更久
此乃拜气候变暖所赐
它们在波士顿的日子安逸了
所谓鸿鹄之志,看来只是季候所迫
不过,这何尝不是出于一种敌意
就像被时差所困之人
每当深沉的睡意袭来,其实
是身体的一种敌意
啊,躺下即是吾乡
不辨黑白,不问时日,不计东西
2018.5.19
田园诗
天色阴沉。从疾驰的列车上望去
公路上的每一辆汽车
都像是在跟列车赛跑
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的满足感
仿佛我就是列车
一根根电线杆
像某个不明之物的化身
站出来,又退下去
白杨树叶片凋零
在寒冬到来之前,放弃了它的抱负
肃立于雾气中的乌桕树、枫树
向金黄的稻田倾吐一腔热血
我看到了水牛,但没有看到
与它为伴的白鹭
想到隔日返回途中,我只能
在夜幕里再次经过这一带
高树上的雀巢,像少年的誓言
让我眼前为之一亮
2015.11.16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2015.2.1
依病中的经验
所幸你的病不是孤例
你可以称某些人为病友
所幸这友情并非患难之交
因而对真正的患难之交满怀敬意
所幸虚弱只是暂时的
但仍需借助信念
所幸因此站在弱者一边
但将白雪覆盖的青铜雕像排除在外
所幸回想起一首儿歌
不幸的是,教会你这首歌的人已远离尘世
他曾遭受的病痛远比你深重
报以微笑吧,所幸,这胜过一切花言巧语
2017.1.10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2003.2.6
顿 悟
两只喜鹊在草地上觅食
当我路过那里时它们默默飞走了
无论我多么轻手轻脚,都不会有
自设的善意的舞台
退回到远观它们的那一刻
那时我想过:当它们不啼叫时
仿佛不再是喜鹊
只是羽毛凌乱的饿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认定
喜鹊就应该有喜鹊的样子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假定
如果巫师被蛇咬了,就不再是巫师呢
这些疑问,随两只喜鹊顿悟般的
振翅飞起而释然了。有朝一日
我可能是不复鸣叫的
某只秋虫,刚填进它们的腹中
2017.11.8
一大片芦苇丛中,有几棵绿树
被绿色的波浪簇拥
像被幸福所环绕……
视野中一个临时的中心
那么轻而易举,获得了
誓言的高度
如果,那里张灯
就会沦为茫茫暗夜中
孤立的舞台
那么,归巢之鸟
能替它支撑什么?
而一旦
野火被点燃
芦叶、芦花都会现出反骨
所有的灼烤都会奔高树而来
让它恨不得跪地求生
所以,严禁烟火
所以,那绿树似有漫长的影子
在回望中,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所以,每一次回望
都有如托孤
2017.5.31
宿醉后醒来
宿醉后醒来,看手机,五点二十分
尘世安静,惟有鸟鸣声声
百灵鸟、喜鹊、画眉,如此殷勤
仿佛要接我到新世界
此时离李白近,离解放大道远
离故去的老父近,离银行卡号远
离从深井里汲水的杰克·吉尔伯特近
离教训我的老僧远
离花香近,离太阳远
太阳就要升起
在此时的我和昨夜的我之间
有一道裂隙,深不见底
我已无所忆。太阳不会大白于天下
2016.3.28
想起和父亲在大河里看见红月亮的那个傍晚
那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们的腹中
空空如也。红月亮
升起在东边的山头上
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父亲望着月亮
不同于父亲和我
不同于流经我们的河水
在少年的我看来,孤悬的月亮是没有源头的
那一轮红月亮
那一刻,全世界的河川都归它
但只有流经我们身边的河水
在不一样的月光下,泛起小小的波澜
2014.5.9
以上诗作刊发于《诗探索》(作家出版社,林莽主编)2019年第4期(作品卷)“诗坛峰会”栏目。
本辑诗作除《当有人说起……》《为滞留的大雁一辩》《依病中的经验》三首外,其余十五首均选自诗集《接梦话》(宁波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