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诗二十首(刊发于《新作家》2015年第2期)
邱吉尔与熊十力
邱吉尔演讲时,大厅里水泄不通
女士问:难道您不感到兴奋和激动
“如果我受绞刑,观众
还会多出一倍。”——邱吉尔说
很难说你就没有看绞刑的爱好
如果你喜欢给人戴上高帽子
而且把受辱者的名字
故意写得东倒西歪
一位八旬老翁在街头跌跌撞撞
他可以在腰间胡乱缠一根麻绳
他可以赤脚,可以目中无人
因为一个民族文化快完了,完了
穷途末路,他给领袖写那么多信干什么呢
反过来他也可以质问:后生
你写那么多诗干什么呢
就为因特乃特你的大神?
为蕲河作
一条能够行船的河流
在我看来,胜过一条不能行船的河流
尤其是,当它们
是同一条河
人们用多长时间毁了这条河
三十年,还是六十载?
山水的所有悲哀,一一汇集于此
这河床被抬高的
忧愁之河
它只是一条大江的小支流
无数条河流经历着相似的命运
无数条河流一起倾泻着它的悲哀
仿佛上游的悲哀
还远远不够
仿佛我这个低能的诗人
总在述说着:如果……如果……
那么再说一次吧:如果,我能够乘一条小船
回到我的家乡多好
哪怕我不慎掉落水中,被河水
呛得泪流满面
我也会高声对你说:异乡人
你若到蕲春,请坐上这样的船
你若到我的家乡,请逆流而上
诱人的排比句
一棵树被锯倒
一棵树在倒下时
决然摆脱所有羁绊
扫荡了相邻的枝枝叶叶
一棵树罪人一样倒下,自嘲
为时已晚
被砍掉枝桠
被简化为木头
被削掉寸寸肌肤
直到它服服帖帖
转而承受一切:作为餐桌,作为衣橱
作为我们屁股底下的座椅
作为爱巢,作为淫乱之床
作为一条破枪
作为镂空的器具,作为木鱼
作为纵情歌唱的音箱……
在无限多样性的排比句面前
我就像一个盲人
被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伙领着
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
他总是说:跟随我,我就是你的手杖
“深邃而普遍的黑暗”
所有亮着的灯都在制造谎言
但你不会说谎,所有暗自
流下的泪水,不会……
所有亮着的灯都是赤裸的
我要你亮着,赤裸着
我也必须亮着,赤裸着
我们如此孤独。在隐语和行话中
我们愈加孤独。比如沙漠中的海盗
比如失明者眼中
最后的微光
没有打开的灯
这里有一盏没有打开的灯
被另外一盏赤裸的灯照着
不应答。坚持到底。坚信
亮着的灯会败下阵来
会一起摸黑
它们需要相互照亮吗
它们应该并在一个开关上吗
它们需要一个清晰的比喻
一个清晰的比喻
会走向它的反面吗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两盏灯的问题
它们并未相互起誓
这是一个死角。死角
无处不在
为了雄辩爱上了排比
但这里有一盏
没有打开的灯
坚决否弃你的雄辩
你承认它是对的?你觉得赤裸的灯
才是盲目的?你一灰心
就得摸黑,你一摸黑
就会被月光吸引——你知道,总有一个俗套
等着你
你知道,无论是向上还是向前
你无辜的脖子——被越拉越长
笨拙的模仿
它的步态缓慢,它蹲伏的姿势
近乎虔诚。它不外出觅食
不理睬歪斜着身子
前来调情的公鸡
它像一个瘾君子,闭着眼睛
沉醉于它的白日梦,它好似
白日梦孵着的一枚蛋
它的身下没有一枚蛋
当你呵斥它,把它从窝里驱离
它报以不满的怪叫
不一会儿,又折回窝里
那稻草铺就的,满是羽毛和绒毛的
它独享的小小乐园
我几乎被它想作母亲的渴望打动了
但为了对它的空想作出惩戒
它会被人一把拎出来
往它的鼻孔里插上一根羽毛
如果它还要赖在窝里,就会把它的头
按进水中。这最狠毒的清醒疗法
简直把它吓成了木鸡
它不可以和母鸡平起平坐
在雏鸡身边,带着耻辱标记的它
会被它们真正的母亲
频频驱赶
诗人的甜言蜜语
儿童玩具是由成人发明和制造的
他们也曾以此为乐
诗人写下爱情的甜言蜜语
他们曾经以此为乐
他们中的多数难以为继
少数幸运儿,至死乐此不疲
小时候,我的雨鞋破了
补鞋匠就会用橡胶补上,取自自行车内胎
他会笑着问我:你怎么又来了?
而我乐于相信:这世界上有取之不尽的
自行车内胎,我不必思考它的前身
“如果你有了一辆自行车,你要学会给它打气。”
傻瓜都知道,给它打气容易
拥有一辆自行车太难、太难,它又不是玩具
害怕
害怕身手敏捷,穿梭在拥挤的车流中
散发小传单的人
害怕有人猛然关上一扇门
另一扇紧闭的门
颤抖着如从梦中惊醒
害怕一个傻瓜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害怕与疯子为邻
害怕火中取栗的人,因为比起他们
盲人更害怕烈火
害怕坏日子被当成好日子追忆
害怕家底所剩无几的人,他们忍无可忍
被迫去占领一个又一个制高点
害怕长蛇阵
害怕成为长蛇阵的一部分
害怕盘绕的蛇一旦直立身子
总是在夜半醒来……
像从尘埃中爬出来的人
缓慢地动一动四肢,以确认
它们完好无损
像从尘埃中爬出来的人
抚摸额头。眼睛。鼻子
双手抱着肩胛
一边是热的,一边是凉的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
又什么都不是
像夜半这个时刻
像从灰烬中爬出来的人
在漏水的水管前,缓慢清洗
面容越来越模糊,但已无所谓
要止住的是暗中喷涌的一切
乌龟想什么
孩子们逮住了一只乌龟
把它的身子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
又在龟甲上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们猜测:乌龟想什么?
假如乌龟能想,它会不会
后悔:与其有坚硬的甲壳
不如有修长的四肢,即便要死
也会四肢交叠,整理最后的仪容
蓝天平静、高远。乌龟
又能想什么?它有无法挽回的过去
像一块石头压着它,它的甲壳
原本就像石头。一只乌龟
从来就不能
好好抱一下另一只
假死之树
确有假死之树,考验我们的辨别力
比如,移栽的银杏
我的见识没有那么多。我无从关心
它是死是活
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一棵树,可以如此
意味深长
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
从长痛中醒来
春游
盲女也会触景生情
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
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
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
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
重新回到枝头
她再也没有触摸
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
不肯离去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拆毛衣
——和执浩
用于编织的毛线不知自身有多长
它偶然地与一双巧手相逢
再与另一个人相逢
拆毛衣的同时卷起毛线
一边是抽丝,越来越面目全非
一边是缠绕,越来越结实
在拆解与卷起之间
毛线有短暂的自由
带着扭曲的印记,松弛下来
拆毛衣的人会中途停下
为一壶烧开的水。为一场
骤起的风雨。为呵斥好奇的猫、狗
被宰杀的雄鸡
父亲,在你的灵柩前
我们也为你祭上一只雄鸡
好像它会再一次昂起脖子
在遥远的国度,它的寓意是
庆贺患者康复
在你的灵柩前,被宰杀的雄鸡
它的腿是硬的,它的脖子是软的
我的手一触摸到它耷拉着的脖子
就缩了回来,好像那里
仍然是
它的痛处
一天的阴影
早晨醒来,我想为什么又梦到了父亲
在我的梦里,他被一只老虎所伤
胳膊上血淋淋的。他求我们
快点快点给他包扎好
免得老虎嗅到血腥味
他胳膊上的骨头露了出来
他有些不耐烦:闭上眼睛不就行了
我们一通手忙脚乱
那血和骨头
挥之不去。死亡
将父亲变成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再次造访我的梦境
想到他在我的梦里仍然受苦
我就好像又犯了什么过错
红月亮
想起和父亲在大河里看见红月亮的那个傍晚
那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们的腹中
空空如也。红月亮
升起在东边的山头上
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父亲望着月亮
不同于父亲和我
不同于流经我们的河水
在少年的我看来,孤悬的月亮是没有源头的
那一轮红月亮
此刻,全世界的河川都归它
但只有流经我们身边的河水
在不一样的月光下,泛起小小的波澜
星期天
从前,每个星期天我给父亲打电话
现在,每个星期天我给母亲打电话
在星期天的傍晚我说一通老家的方言
因为反对老父种太多的田
我们的争执延续到电话里
他总是说:来年不种那么多了
我的父亲再也没有来年
我的祖父说过:人去如灯灭
每个星期天我给母亲打电话
我对一盏油灯说话
我所说的一切就是护好那盏灯
让两个世界彼此相认的,惟一的
一盏灯
记梦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父亲了
但做过太多别的梦
也许他已经厌倦于以一副老面孔来见我
也许他宁可不见我平淡无奇的老样子
在我的梦中他变成了别的事物
我是否能够识别已无所谓
来过也就来过,去了也就去了
除夕我问母亲最近做过什么梦
母亲告诉我,父亲找过她
母亲梦见父亲哀叹: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了
第二天,母亲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摆在父亲床前的
方桌和杂物,一一挪开。仿佛
刚刚做完这些,母亲长嘘了一口气
猫和老鼠
父亲走后,家中的耗子多了
人气一少,耗子也来欺负
孤独的人
与母亲为伴的是一只猫
没有鱼肉伺候,它连差事
都懒得应付。或许是
寡不敌众吧
母亲的睡眠不大好
各个角落的耗子,看不见,赶不走
像一件一件烦心事
我在梦中杀过耗子,杀过猫
或许我对猫的憎恶
超过了对老鼠
我梦见过一只光溜溜的幼鼠
爬上我的脊背,那种冰凉
超过了肉身经受的所有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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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笑忠 诗二十首 刊发于《新作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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